「怎么会?柳川先生对容某有救命之恩,怎能不专登拜谢?」容雅端起茶杯:「本来今天家父打算与我同来,可是临时身体有些不适,过两天他还会亲自上门感谢柳川先生。」
「容先生言重了。」柳川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见朋友陷于危难,拔……嗯,拔刀相助罢了。」
容雅凝视着杯中的碧绿茶水,淡淡一笑:「对柳川先生来说是随手拔刀,可是对容某来说,却是性命交关。」
柳川十分清楚容雅那宁折不弯的决心,一时默然。
容雅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仿佛也在考虑着什么。
柳川觉得这一次见到容雅,感觉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前容雅拘谨是拘谨,却是出自教养良好人士的斯文有礼,虽然对日本人抱着极大的成见,对自己有时言辞无礼,但实际上,柳川感觉得到他的态度在软化,对自己越来越接受与亲切。这一次,容雅言辞虽温软,但态度却十分疏离,拘谨的背后透着不信任和戒备。一切好像回到最初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这是为了什么呢?柳川暗暗想道,他已经把我和荒木光划为同类了吗?又或者,荒木光说得没错,我们本来就是同类,我只是比他隐藏得好一些而已。
「容先生,你真的不再学了?」
随意聊过几句之后,柳川抚摸琴匣问。
容雅低头喝茶。事先虽然想好了说辞,可事到临头,要说出口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柳川误会了他的沉默:「实在太可惜了。」
「其实我……」
「其实我也很久没有拉琴的兴致了。现在却很想试一试。」与此同时,柳川也开口说:「容先生,和我合奏一曲好吗?」
容雅张了张口,将未说完的话吞下肚。对于柳川的请求,他无法拒绝。他打从心底认为,能够和第一流的小提琴家合奏,是难得的荣幸。
他接过柳川递过来的琴,柳川也打开了自己的琴匣,拿出了那把蜜色的小提琴架在肩头。
「拉哪一曲好呢?」柳川沉吟了一下,「莫札特的降b大调五号协奏曲吧。」
容雅暗暗感叹柳川的超强记忆力,这正是他最后送给自己的那一份琴谱中的曲目,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练习过了,所以才故意挑选的这一首吧。但容雅只是把琴谱翻开,道:「好。」
一段时间不见,容雅的琴技进步让柳川惊叹,他的确是学琴的天才。
这是一段非常完美的合奏。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凭着他们俩那出色的音乐触感,对节奏的强烈感受力,对琴弓的敏锐控制力,每一个起始音都准确无误,每一个和声都完美无瑕,他们偶然互相对望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他们从对方每一个眼神、轻摇、停顿处得到默契,他们眼中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在音乐中,他们就像一对白鸟从湖面掠过,时而让翅尖轻触水面,时而高高低低并肩飞翔。
琴弦在身边垂落,容雅深深的吁了口气,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幽深的小提琴声就像鸦片燃烧,在空气中缭绕过迷醉的痕迹。
他轻轻的用手指拨了拨额前的长发,一双黑眸闪烁光彩。这双流光烁彩的眼睛,正望向柳川。
柳川也看着他发怔。
人的一生之间,能够有多少次这样的幸运,找到真正理解自己音乐的人,那样的人一定是同样的才华横溢,才能产生同样的默契,如同镜子般映出彼此的光辉。
柳川走近他,握起他的手。
「答应我,」把他的手宛若珍宝地捧在手心,柳川低低的说:「不要停止。任何时候,你一定不要放弃。」
容雅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奇怪,他没有丝毫讨厌或反感的感觉,对这个刚才与他在精神上交融无间,合作出如此完美的音乐的男人,竟然觉得亲昵温柔。
门突然打开了,他们听到真理子的声音:「容桑!你来的了!」
柳川与容雅猛地惊醒,松开手,真理子已经出现在门口,满脸笑意,像小鸟一样扑过来:「容桑!你的,不生日本人的,气啦?」
她紧紧的抱住容雅的胳臂:「我的,好高兴,好高兴。」
那温柔亲昵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手掌中,容雅和柳川觉得尴尬,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柳川咳嗽了一声,道:「真理子,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真理子道:「容桑,你的,教我吹笛子的,你的,答应过!」
容雅看了柳川一眼。柳川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容雅也笑了,道:「好。」
后来,容雅想,他也许是故意的。故意提出最后与自己合作一曲的要求。他知道唯有琴声可以打动自己,唤回心底所有的爱恋迷惘。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就是想继续学下去的。现在自然更有了理由。组织上要他接近他,是做什么呢,时候不到,组织绝不会说,容雅也不想知道。明天没有到,他不去想。
第十一章 东风恶
容修从日本人手里救回大儿子后,对小儿子青函更是牵肠挂肚。罢了罢了,父子一场,适逢乱世,朝不保夕,还有什么恩怨放不开呢?抹下老脸派人去沈汉臣住的地方找他,才知道容嫣已随秦家班去天津了。听了回报,容修怔了半晌。慢慢想到那天小儿子回家,恐怕就是来向自己辞行,可自己硬是铁了心肠没出去见他。容修后悔得抓心挠肺,还无人可说。一个人对着妻子的灵位老泪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