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回京之后梦里的常客。
后来叛乱平定了,他却被京中文人口诛笔伐。说为了江山社稷,不惜杀了自己的宠妃,以求得各路王爷勤王。更有不少诗文怜惜红颜薄命,感叹帝王无情。
只有在玉清殿里伺候的宫人才知道,那位年少打天下,如今坐拥江山的帝王,常常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发呆。他也用膳,也睡觉,也改奏折。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小皇子还没满一岁,帝王便将他封做了太子,指派了朝中五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教导养护。
宫里没了宁贵妃,朝中再没有人对他有异议,只是……就连赵福,也再没办法跟他多说一句除了政事之外的话。
梁音知道沈羲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再不甘心,再恼恨,也终究是有些心疼他。
“早知道,就留下她了。”梁音哽咽:“至少您还能好端端的。”
留下宁微玉吗?沈羲低笑,摇了摇头。
他留不住她,哪怕当初没有让她走,而是让她继续呆在宫里,也只会落得和现在的自己一个模样。
他舍不得,他心疼。
“鞍山有叛乱。”赵福道:“兴许是之前的余孽,微臣一早就说过了,斩草要除根……”
“朕亲自去一趟。”沈羲站起了身子。
御驾亲征就为了一小窝贼寇?朝中没一个人能理解,但皇后却三跪九叩,请得沈湳同意,又说服了朝中文武百官。
离开皇宫的前几日,沈羲总算是有个人样了,先去给沈湳行了礼,然后去抱了抱小太子,眼神温柔地吩咐宫人好生照顾。宫人呆呆地应着,听着他的语气,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沈羲安排好了一切,也给五位辅政的大臣写了密信。不知情的人都微有怨言。说帝王不该因为这等小事出京。而知情的几位大臣,却是长跪在皇城门口,恭敬地送帝王离开。
骑在马上,沈羲有种错觉,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打马从沈府出来,再多走两步,面前就会跑来个小姑娘,张开双臂拦着他的去路,笑吟吟地说要跟他一起走。
想着想着,前头当真出现了一个人。
烈烈红衣,眉目含霜,宁微玉带着人拦住他的去路,手里三寸青锋泛光。
他却笑了,看着她那张脸,不由地就伸出手去。
他说:“玉儿,我回来了。”
宁微玉显然是不领他这个情的,策马冲将过来,一刀送进了他的心口。
他滚落下了马,看着自己的血流进雪地里,笑着看向她:“玉儿,你何必来杀我?”
她不来,他也会去的,这天这么冷,马行路不易,她这最讨厌骑马的人,怎么能骑这么远的?更何况,他还没有甩开身后那一大群护卫。她来了,可就活不了了。
“何必?”宁微玉仰头大笑,蹲身下来,红色的衣角落在他沾血的盔甲上:“我这辈子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送你下黄泉。”
“然后呢?”他勾唇,咳出一大口血来,目光流连地看着她:“要给我殉葬吗?”
宁微玉轻笑,翻手捏出一颗药丸,眼皮半阖。冷声道:“我生不想与你同床,死更不想与你同归。这一剑是你欠我的,但我这一生,你死了也还不清,哪怕是黄泉的路,也没有你来陪我走的份!”
猛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拼命的?”她看着他,笑得残忍至极:“怎么可能,我只是怎么也死不了,所以来找你的人送我一程。而你,就好好活着吧,活在对我永生永世的愧疚里,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
说罢,将那装着不死药的盒子,死死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沈羲哑然地看着她的脸,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有些不甘心地朝她伸手:“玉儿,我有点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宁微玉冷笑,站在原地没动,被后头追上来的他的护卫按在了雪地里。
“别……”努力撑着眼皮,他哑声喊:“别伤她……”
话没喊完,天地间一片黑暗。
他不想醒,哪怕永生都是黑暗也好,他也不想睁开眼就只剩他一个人。
……
宁池鱼睁开眼,茫然地坐了起来。
四周一片昏暗,她好像在一处墓室里,隐隐有两盏灯亮着。
摸了摸自己红肿的眼睛,宁池鱼还没回神,就听得旁边有人道:“既然要想起来,那不如就也看看他经历过什么,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跟你解释的。”
“谁?”池鱼皱眉侧头。
郑嬷嬷举着灯,眼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嬷嬷?”脑子里有光一闪,无数的画面飞过去,池鱼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对不起。”郑嬷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也有点发红:“千错万错,都是嬷嬷的错。”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池鱼没力气问,她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了雪地里染开的鲜红色的花,想起了悲悯王府遗珠阁的火,想起了一身铠甲眉目严肃的沈羲,也想起了红衣白发满眼苍凉的沈故渊。
心口闷得厉害,她竟然想大哭一场。
“嬷嬷……”沙哑了嗓子,池鱼抬头看她,哽咽着问:“您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郑嬷嬷低头:“先前是主子怕您想起来,怕您想起来之后再也不会原谅他。而如今,您心里半分也没有他的位置,也不打算与他有什么牵扯,那想起来与不想起来,又有什么分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