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钟,热闹了大半天的北洋衙门才稍微冷清了些。
李鸿章回到后堂,让人服侍着脱掉官服,慢慢的躺到椅子上,轻声叹道:“真是老啦,不中用了。就这么点儿应酬,都支持不住。”
“爹爹才不老呢!您的身子骨儿,比那些小年轻都强!”
一名少妇从里间出来,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咖啡,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站到李鸿章的背后,一下一下给他捶打肩头。
李鸿章闭上眼睛,颌下胡须随着节奏微微的晃动,慢悠悠的道:“还是菊藕懂事儿。哎,不像你那个大哥,一把岁数了,办事还是没头没脑,让人操不完的心!”
这少妇,就是嫁给了张佩纶的小女儿李菊藕,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八岁。正是花信年华,脸上却还带着一丝俏皮。
听到李鸿章贬低大哥李经方,李菊藕手上力气稍稍加重,怨道:“大哥脾气急躁一些,却精通洋务,可是把那小日本的消息摸得清清楚楚。哪里像您说得那般不堪?”
“小日本”一词,却是随着《国闻报》的传扬,与“小鬼子“、“东洋小鼻子”、“东洋萝卜头”等言辞一起,迅速传遍全国各地的。不管日本人怎么抗议,也架不住中华上国老百姓骨子里的优越感,市井街巷,早都挂到每个人的嘴边。
李鸿章呵呵笑起来,挺起了身子,端过咖啡细细的喝了一小口。啧啧叹道:“你说这苦不拉几的东西。跟喝药似的。那些洋人偏偏一天都离不了。嗯,莫非真的如报上所说,是什么咖啡因上瘾?我就没觉出好儿来,还不如咱们的茶叶有滋味。”
话虽如此,他仍旧一口一口,全部喝完。
李菊藕马上收拾了,回头又给李鸿章捶背,貌似漫不经心的问:“听说水师那边儿打了大胜仗。打沉了小鬼子好几条大舰?这一回,那些想着看爹爹热闹的人,该大失所望,晚饭也要吃不香了。”
李鸿章慢悠悠晃了两下,忽然叹道:“你巴巴儿的跑了来,是为了幼樵(张佩纶字)的事儿?呵呵,为自家夫君忧心前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大大方方说出来,莫非爹爹还能斥责你不成?”
李菊藕脸皮微微一红。悄默声的认了。
算起来,张佩纶丢官罢职快十年了。自从入了李鸿章幕府。又成了他的女婿,这些年来尽职尽责,出谋划策,堪称一名强有力的臂助。这次的高丽危机,张佩纶四面奔走,多方筹措,兢兢业业,可是出了不小的力气。
只不过,作为一名正统读书人,又是清流一类,骨子里的做官追求一直都不曾改变。别看在李鸿章面前行走好像挺光鲜,可没有一官半职傍身,见了人终究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北洋水师打了个大胜仗,李鸿章面临的最大危机一下子翻盘。整日看着夫君借酒消愁,长吁短叹的李菊藕,登时起了为其趁机谋个官位的心思。
不求能当几品大员,好歹不是白身也可以让其宽解胸怀,有个指望。
李鸿章叹道:“算算日子,幼樵在野时间不短了。当年的事儿,该过去的也差不多过去。呵呵,又是菊藕亲自开口,老夫岂能不卖你的面子?等明日上请功论赏的折子,爹爹自然要把他的功劳加进去。”
这就是答应了!
李菊藕喜不自胜,赶紧转到身前跪下,嘭的磕了个响头:“多谢爹爹!”
“唉唉唉,你这又何必。”李鸿急忙把她扶起来,“都是一家人,你能过得和和美美,爹爹心里也舒坦,饭都能多吃两碗。”
“女儿今日亲手为爹爹坐一桌好菜!”李菊藕喜滋滋的一阵风出去了。显然是要给张佩纶报喜。
李鸿章目送她的背影,幽幽一叹。
把才22岁的小女儿嫁给四十岁还死了三任老婆的张佩纶,当初李鸿章可是顶着夫人的老大压力。连续好几年得给他不痛快。后来还是张佩纶把夫人赵氏哄的转过弯来,才真正接纳。
不过这几年,因为张佩纶仕途无亮,整日消沉,李菊藕也跟着难受。李鸿章虽然有心帮忙,奈何满朝政敌都盯着他一举一动,根本没招。
这一次,借着水师大胜,他却可以从容布置一二。把有功人员里面夹杂一个张佩纶,想要挑理却也困难。要知道自古以来,都讲究个文臣居中谋划,武将前方杀敌。lùn_gōng行赏,却一直是文臣占便宜。
要说张佩纶有功,那绝对能洋洋洒洒拉出一长串的单子来。李鸿章就不信,以眼下的风头火势,还有谁敢跟他硬顶。
不过他之所以高兴不起来,根子还在这一场海战赢得太蹊跷,里头不可告人的细节太多了。一个是方伯谦挂白旗的事儿,他必须弄个清清楚楚,这要等“济远舰”上的人都从旅顺回来。
另一个,则是报纸上没说,但从牙山那边发来的电报里,刘步蟾提到的杨氏货船。虽然限于字数,时间紧迫,刘步蟾没有细说。可再联系同样抵达旅顺的“扬威”号的报告,里面可堪玩味的东西,就太多了。
李鸿章隐约觉得,这件事儿恐怕还要再起波澜,他必须彻底弄清楚了,再做最终的决定。
这天的晚饭,李鸿章谢绝外客,就让张佩纶和李菊藕陪着,翁婿父女其乐融融。
但是,其他方面的相关人等,就不那么自在了。
英国领事欧格讷第一时间把《国闻报》上登载的惊人消息传回国内,刚刚涮了李鸿章一把的他不得不自打耳光。不管出于什么心思,他一而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