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人原本挺端正一张国字脸,眼下已然成了苦瓜脸:“我们……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
说话间,救护车风驰电掣而来,所有人簇拥着大霉星陈扬上了车,围观的人群也很快就散了:受害人晕得太干脆,没有血泪控诉;责任方认错态度过于端正,没有任何推诿;救护车速度惊人,连议论伤势的时间都没留给广大人民群众。
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扇了扇翅膀,一场风暴就此聚集起来。在另一个并不公开的层面上,波澜才刚刚开始。
叶祺上课是从不带手机的,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过。这一天与其它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下了课就拎着公文包慢慢往办公楼走,脑海逐渐放空,开始从教学的固定状态中恢复过来。
一路上有好几个认识他的学生跟他打招呼,有些是跟他从同一个教室里走出来的,有些是以前不知哪个学年教过的。他们一个个都笑着、闹着,对他微微鞠躬或是点点头,叶祺都一一应了。
早几年最厌恶的就是本科生,明明一无所知,却总有说不尽的狂妄梦想,动不动就想改变、颠覆或创造。如今已有太多的学生从他的课堂里经过,叶祺能够看淡的东西越来越多,包括学生们是圆是扁,是慧是愚,他都可以坦然对自己说一声“无所谓”了。
这是个阳光极好的日子,水银般白花花的感觉,照在办公楼下某陌生车辆上,叶祺一时竟没看清是什么车。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还不足以让他加快步伐,可等他走近了,看见了车牌,眉头就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
车里的警卫员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叶祺,一开车门就跳了下来,啪的一声先敬了个军礼:“叶老师!”
这是陈飞的警卫员,没事当然不会跑到学校来找他,叶祺不由紧盯着警卫员的眼睛:“出什么事了?”
“我们大校打了很多个电话给你,你都没接,后来手机就关机了。”警卫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叶祺:“我刚到的时候上楼看了一下,教学助理说你上课去了,我就把它拿过来了……”
不好的预感如烟雾般升腾起来,叶祺觉得自己后背都凉了,一不小心就沉下了声调:“我问你出什么事了,不是问你我的手机在哪儿!”
陈飞没交代过这位叶先生是什么身份,年轻的警卫员就想当然地认定他是伤者的朋友:“大校的弟弟是您的朋友是么,他被钢管砸伤了,现在在医院……”
叶祺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冰冷粘腻的恐惧瞬间灌满了心脏,张了张口居然没发出声音来。
警卫员只见这人脸色巨变,忽然苍白到了可怕的程度,随即一把将自己推开,身手矫健地坐进了驾驶座,挥手示意自己绕到另一侧去坐副驾驶。
像他这种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的孩子,普遍都有不善言辞的特点。既然叶祺一个字都不多问,他也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懊恼地抓抓脑袋就爬上了车。谁知叶祺这一脚油门踩下去,毫无防备的警卫员整个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勉强抓住了侧窗下面的扶手才免于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虽说上了军牌的车可以视交通规则为无物,警卫员三年的驾龄中也是第一次见识这么不要命的人。军用吉普打出厂那一天起,极有可能还是头一回被淋漓尽致地使用,连着几处拐弯都发出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音,上了回市区的高速后更是一路飞驰,窗边的景物都成了拉长的流动色块。
“……叶先生!叶先生您别着急!”
叶祺面无表情,只是嘴唇的色泽有些古怪。如果陈扬在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赶紧平复叶祺的情绪。这种发紫的唇色对于心脏病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谁也说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警卫员定睛看了看,又仔细看了看,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幻视。这位叶先生的嘴唇确实已经变成紫色了,唇线还越抿越紧,眼里无波无澜,一心只关注着前方的路况。
“喂,叶先生!您的朋友没有生命危险,真的……”车子猛地顿了一下,车速骤减,警卫员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真的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骨折……骨折而已。”
没想到这车狠狠一停,转眼又歇斯底里地飚了起来,场面简直比刚才还要火爆。警卫员惴惴不安地想着,不知这轮胎有没有擦出火星来,不知这刹车系统过会儿要不要送去检查检查。
为什么我要说出“骨折”那两个字呢!这明摆着是更加刺激他了嘛,我……我悔啊我!
这边叶祺和警卫员在夺路狂奔,陈飞却稳若泰山地坐在病床前,与神色平静的陈扬共商大计。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段被东西砸?这医院……”陈飞掩饰着咳了一声,凑近陈扬低声道:“只敢给你处理创口打止疼针,连个手术方案都拿不出来。”
陈扬毕竟是流了那么多血的人,痛觉神经又受了针剂的强行抑制,精神自然略显萎靡:“这地段难道还是我特意挑的不成,谁知道我就这么霉呢。唉,他们只说要开会商量,又没说就拿不出方案了,你也别……”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被慌慌张张地旋开了,门锁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声,鞍前马后一直伺候着的那位工地负责人把脑袋探了进来,赔笑道:“二位对不起啊,打扰你们了……我们领导刚赶过来,您看是不是出去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