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犹豫着,看看恰好经过的一列铁制雕花长椅:“教室里那帮人……”
叶祺无谓一笑:“没事,他们都是我多年同学,料想也不会掀了桌子走人。”
端正坐了一整天,脑子里用小汤锅滚着公式和数据,粘稠的疼痛,还混着方才讨论组里带出来的无名之火。叶祺慢慢伸直腿,运动鞋的鞋跟与水泥地的条纹形成一个大约四十度的锐角,几乎能听到膝关节的咔嚓作响。
“你别看他们都这样,其实已经挺克制了。原来在高中里的时候,一个个的骨头硬得要死,硌得年级组长都不舒服。”忆及光辉往事,叶祺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笑意。
秋夜的风是夹着寒气的,卷着一片大大的黄梧桐叶,打着旋停留在陈扬脚边,被他探手拾了起来,捏着叶柄转来转去:“看出来了。不过,能搭上他们,你原来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吧。”
肯定句,平静却斩钉截铁。叶祺低头笑了笑,并不答言,只等他自己接着说。
“我不需要你明里暗里罩着我,你也太刻意了。”
叶祺放眼望向无垠夜色,神色茫远:“哦,是么。”过了几秒,回过神来,正色看他一眼:“好,我知道了。”
陈扬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想抬手揉揉他的头,又觉得不妥,暗自握紧了拳。
前几年在部队里也有过同进同出的兄弟,看上去也挺好,但那种感觉跟叶祺是不一样的。叶祺与他惊人地相似,拥有处处契合的价值观和处事方式,总让他觉得内心安然。几乎是无法形容的惊喜,当你暗地里怀抱着自己的一套信念行走于人群,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怪胎时,有人忽然让你看到完全相同的东西……就是那样意想不到,如获至宝。
然而叶祺却不是让他欣慰地守望着的孩子,他有他自己的威严。如果说陈扬自己的气场更贴近于压迫感,处处有礼有节,天生不容小觑,叶祺便是另一种凛冽,冰雪般的锐白,一眼望去却温文平和。
一时相对无言,气氛却渐渐平缓下来。叶祺换了个姿势怀抱着一叠快餐盒,汲取里面透出来的那点温度,不言不语,一点点笑蕴着难言的宁静。
静谧像烟雾一样蔓延,无声无息笼罩了两人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多么适合倾谈的气氛。
陈扬的思维大多数都像他的眼神一样锐、一样冷,像一把精确的手术刀,没有贵重的刀鞘或是花哨的招数,简单直接,一击必中。譬如现在,叶祺等了他一会儿,等来一个匕首般的问句:“你究竟有多在乎这些虚名?”
叶祺的唇角慢慢勾起,微妙的弧度:“我不在乎。真的,可能你听着有点矫情,但我真的是不在乎。”
陈扬默然点头,又道:“我想你也是不在乎。那你累么,老这么奔波劳苦。”
叶祺最大限度地舒展身体,简直要跟长椅浑然一体:“累啊,能不累么。但我总觉得我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我很早就选择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它会带来很多负面的效应,例如我没有多少热忱可以拿来给别人。所以我对旁人有愧疚,我会做很多事来维持一个……嗯,尽职尽责的表象,该我做的我都去做,该我争的我都去争,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可以缩回我的世界里去,比较心安理得。”
呵,看得真够透彻的。陈扬在心里把他这席话大卸八块,再一块一块拼装起来,最后还原一个完整的叶祺,四肢齐全,笑容可掬。原来如此。
居然会心痒,他没有按捺:“那我呢,你怎么看我。”
叶祺爽朗地笑起来,无声却肆意,转过头认真看进他眼里,仿佛揉碎了一夜的星芒:“你啊,你连自己的问题都没纠结好,别提外部的问题了。”
陈扬不置可否,顿了顿,问:“你就不纠结了?”
叶祺双手交握,仰脸枕在自己手心里,千帆过尽的语气:“我?我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陈扬最痛恨游戏人生的态度,却一时找不出如何责备他,只好随便踢过去:“怎么说话呢你。”
被攻击对象适时地一跃而起,伸手拉他一把,步履轻快地往教学楼走:“走吧,再瞎扯咱这夜宵都快风干了。”
认识了不过几个月,陈扬却觉得他的背影无比熟悉,好像已经看过无数次、守望了无数个春秋。陈扬总在执着地向内剖析自己,从来不怕血肉模糊,所谓伤痛与无奈,不过因为得不到的一向矜贵。可叶祺不同,他什么都不要,他不断地向人世索取,只为了转眼可以将它们撕碎了扔在风里。
很奇怪的沧桑感,就蕴藏在叶祺年轻而挺拔的背影里,让他不由自主想去证明些什么给他看,奉上世上最明亮、最美好的事物,给他一个理由重新相信希望。
不,也许不是希望。叶祺从不缺乏相信的能力,也从不缺乏值得为之努力的希望。他什么都愿意相信,什么都可以接受,毫无怨言,勇往直前。他把自己所有的棱角都磨圆,成为一颗表面光洁的鹅卵石反射着一切光源的辉煌,本身却沉寂。
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什么都不在意。自古多情必无情。
其实组队对付一个学校里的比赛项目是个不断挑战疲劳极限的事件,尤其是你白天没空的情况下。大学生活说白了也就那么回事儿,能提供给你挥霍光荣与梦想的沃土比楼下那花坛面积还小,要么你视若珍宝默默耕耘,要么你视若无睹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