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宋城。
楚哉坐在马车中,挑着帘子往外看,眼角余光却不时瞥向闻人贞。
她心中有些隐约的忐忑,那种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的不安。寻不到由头,却是明明白白的焦虑。
她对自己很自信,一贯认为自己,若论脑子,聪明绝顶,世间少有。若论相貌,俏丽秀美,上上之色。若论心计眼力,七窍玲珑,观人识骨。
便是预感,也是精准。
她对自己的自信,无处不在。包括这预感,所以还未有风吹草动,立刻放下安逸舒适的生活,远盾他乡。
此刻,她不安。
马车中一侧闭目养神少女,京兆尹家的千金,不染粉黛,不饰金玉,衣着绮淡雅净。睁眼时一身书卷气,疏朗闲雅。闭目时,清冷疏远,拒人千里之外。可掀起眼皮抬眸的瞬间,她却看出了——自傲!
那比寻常人深许多的墨色眼眸中,有着十足自信笃定的从容。
她很懂那种从容,她在铜镜中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也是那样的神色,自负自信之后的自傲,自傲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但只要目光离开铜镜,她就会完美的收敛这份自傲。她需要的面具中,不用这份目空一切。
然而这位京兆尹家的千金,显然从不收敛。以至于这份自信自负自傲变的理所当然,就像玉石本就该冰冷昂贵,高不可攀。
这可不是轻信陌生人,邀她同行,温柔善意,不通世事的样子。
楚哉生出悔意。
楚哉爱笑,她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一张完美的面具。灵动的眼会微微眯起,薄凉的唇角会往上扬。再配上自己年纪,自是眉开眼笑天真烂漫,娇憨可掬。
她放下帘子,笑盈盈问闻人贞:“闻人姐姐,你说要江南置业,为何绕到这宋城?”
闻人贞翻了一页纸,目光依旧在书上,淡淡的说:“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襄邑俗织棉,钝妇无不巧。”
“原来是为了宋城襄邑的织锦!”楚哉拍手而笑,双环垂髻上的珠花摇晃。
闻人贞又翻了一页书,问道:“楚哉小姐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了定婚店。”楚哉手指勾着袖口,一圈一圈缠绕,歪着头遐想,嘴角含笑,“阿爹说明年就可以给我说一门亲事,其实原先在龙城的时候...反正我要去看看,我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说完似乎有些羞恼,嘟囔的说:“闻人姐姐了?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长安必定有许多俊朗公子吧?可有姐姐喜欢的人?”
她一连问了许多问题,闻人贞合上书,指尖沿着书脊划过。墨玉双眸浅浅的看了她一眼,绽出一丝笑,凝在嘴角:“长安有许多俊朗公子,但我喜欢的人却不在其中。她是天下独一无二之人。”
楚哉不过随口而问,没想到她会这般认真的回答,一时怔楞。
闻人贞也未想到自己会对一个骗子诉说心事,见楚哉一愣之后绽放笑容,似乎要说什么,她顿觉困倦不耐烦,直言道:“子虚乌有姑娘,不如我们开诚布公。”
楚哉顿时笑容僵硬在脸上,也只是刹那,立刻茫然不解的诧异问道:“闻人姐姐,你说什么?”
“《子虚赋》开篇第一句是‘楚使子虚使于齐’,结尾最后一句是‘何为无以应哉’。你取这一头一尾,未免糊弄。”闻人贞斜着身子倚靠着软垫,长长的睫羽在清澈眼底投下阴影,神色晦暗不明。
楚哉眉梢微微上扬,合掌侧头,脸上笑意更浓,一派烂漫:“居然有此巧合?我长到如今十几年,到是第一次知道。闻人姐姐真是博学广见。”
“龙城柳江南岸,有小山地崛起,突兀耸秀,其形如立鱼。山脚东南有一泓清水,称小龙潭。鱼峰山与小龙潭相映,如巨鲤跃立潭面,形肖神似。人称——南潭鱼跃。”闻人贞徐徐道来,“《龙城县志》里有提,子虚小姐大概看的是《游梦记》,书中多荒诞之言,切不可信以为真。”
楚哉纵久经江湖,老脸皮厚,此刻也不经躁红一片。只片刻,她那水灵的眼珠转流一圈,又换上笑意盈盈,仿佛和闻人贞闺阁好友,在说笑一般:“闻人姐姐真是高人,到不晓得哪里看出来的?这般试探我。“
闻人贞无意隐瞒,便说:“进门便觉得不妥,一处山水一处人,见了文书纸张更是不对。”
楚哉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所以你根本不是好奇,不过是借机拿了我的文书看。不过那份文书...如何?”作假文书这一手,她那老骗子爹娘都要伸大拇指,夸一句通灵巧手!
“豆腐印章不如何。”闻人贞见她脸上一闪而过不屑,补了一句,“已算不错,否则我何必青眼相加。”
楚哉忍不住嘴角一扯,暗道文人相轻,美人相轻,聪明人更是看不起聪明人。但如今形势要容不得她反讽抬杠,只能自认倒霉,话到嘴边却又忍不住:“闻人小姐这般费劲心力,青眼相加于我,想必是有大事。”
闻人贞到不曾想和她较劲,却是天生心高气傲,从不落下风:“到也无甚么事。不过是我一则不耐虚与委蛇。二则,缺了江湖经验。”
“我欲往北,楚哉姑娘做几日京兆尹千金吧。”
楚哉顿时脸皮一跳,一双眼睛眨了眨:“我本只是想着傍上京兆尹千金,骗吃骗喝些日子,能骗些钱财更好。这还未蹭一顿饭,便摊上如此重任,实在是.....”
闻人贞微微低头一笑:“无妨,你能骗多少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