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屋子可抄过了没有?”
“那些个妇孺全都看管好了,莫要让任何人逃掉!”
“任何一个角落也不要放过,给本王仔仔细细地搜!”
乱哄哄如虎狼般的士兵转眼便闯入了府邸来,迫不及待将一箱箱宝贵的金银财物通通清点过去。掀翻的箱笼,抱在一起痛哭的凄惨的声音,被挤的乱糟糟如小鸡般被驱赶到一处的下人
映着那一抹血色的残阳,这真是人世间最令人觉着凄凄惨惨戚戚的景况。
忽喇喇如大厦倾倒,昏惨惨如灯将尽。原先那个嚣张而富得流油、因着出了个皇妃而不将任何人放于眼中的荣国府,眼下终于晓得了,自食苦果究竟是怎样一个味道。
他们终有一日,要赔上自己当年尽享的荣华富贵,来为自己先前作下的恶果赔账。
于这样凄凉的景况中,荣国府众人谁也不会知晓,在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一抹残魂正含着泪看着这一幕。他数次欲伸手护住那些被粗暴地拉扯来拉扯去的人,却发觉自己的手轻而易举便穿透了这些人的身子,并不能有丝毫作用。
他终究是谁也护不住。
“痴儿,你可甘心否?”天地间忽然响起一股雄浑的声音,令大地都跟着颤动起来。云朵呼啦啦皆聚到了另一边,露出天上乍现的白光。
“我不甘心,”残魂怔怔地望着眼下这杂乱而凄凉的一幕,喃喃道,“我怎能甘心,我怎能甘心!”
当他亲眼见着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林妹妹泪尽于潇湘馆时,当他亲眼见着最疼爱自己的祖母一头栽倒在这地上时,当他亲眼见着他长大的府邸沦落为如今这般模样时
他从未如此不甘心过。
他的双手,怎会如此没有力量?
他为何不能保全他在乎的人?!
贾府中的众人都不曾知晓,失了通灵宝玉之后,他便已不再是他了。接管了他这具身子的,是真真正正无欲无求的神瑛侍者。而先前活了十几年的宝玉则化作了一抹孤魂,日日盘旋在荣国府上方,久久不愿离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终亲眼见证的,竟然是这样的惨淡收场。
“你并无太大过错,”那雄浑的声音缓缓道,回音颤栗着响彻大地,“你既不曾谋财害命,亦不曾仗势欺人。痴儿,如今,你尚未醒悟乎?”
“不,我有错。”
宝玉凝视着自己被养的白皙而皮肉娇嫩的双手,喃喃道:“我怎会无错?”
“我想要护着这些水做的女孩子,可我实际上百无一用,一个人也护不住!”
“我心悦于林妹妹,可我又安能与其一生康乐太平?不过是一腔深情,到头来,却误了卿卿性命!”
“我恨仕途,厌读书,却从不知,这世间,唯有位高权重,方能不被人欺侮;却不知,我这纸醉金迷这富贵闲散,皆是从这仕途二字而来!若为贫家子,安能享此乐?”
“这一世,明知府中人欺善揽财、占色为奸,我却毫无所为。正是这种无所为,方是最令人心惊胆战的不为!”
他是那温水中缓慢煮着的青蛙,不是不知可能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可他最终没有愤而反抗,反而将自己的头深深埋了下去,努力沉醉于这一时的温热之中。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里知晓明日之寒风凄雨会如此迅疾地来临?
天地间的声音笑了笑,随即意味深长道:“如今倒算不得迟。”
“这是何意?”宝玉一愣,瞪大了双眼,“如今已是如此境地,难不成尚有救我的家人于水火之中的法子么?”
他猛地跪了下来,苦苦哀求道:“求各路神仙发发善心,哪怕救了那些个无辜的女孩子的性命!”
“此生已救不得,”那声音缓缓道,“且许你一个来世——而这来世究竟如何,就需由你亲自走一遭儿了。”
说罢,满天白光忽亮,漫卷的云如浪潮般滚滚翻卷而来,转眼便将宝玉裹挟于其中。随着一阵天旋地转,这残魂,便在这云中失去了意识。
待到他再醒来时,只看见头顶上一抹清透的素绡纱帐。
宝玉缓慢地眨眨眼,忽的清醒过来,扭头看去。只见这屋中皆是打造的精致玲珑的壁板,上头紧贴着各色琴剑瓶炉。锦笼纱罩,金彩珠光,一旁的案上立了个细细镂刻了各色飞禽走兽的黄铜的熏香炉,炉中贮了三束百合香。
这样的香气,这样的陈设
皆是他先前看惯了的。
宝玉于唇间沉沉吐出一口气,起了身,到铜镜前看了下自己。镜中的他仍是那个唇红齿白的公子哥儿,被养的身娇肉嫩,只是看上去,倒比他先时更小了些。全然是未遇到过任何挫折的天真烂漫的模样。
他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直到将那一小片皮肉儿掐的通红,方才确信,自己已经不在那个满地哀哀之声的荣国府了。
他已重生。
“爷,”门口忽的有人打起帘子来,笑道,“爷起了,怎么也不唤我们一声?”
这样柔和而关心的声音令宝玉一下子湿了眼睛,扭头欣喜道:“袭人——”
后半截声音被活活堵在了喉咙里。
踏进来的,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总是穿着桃红衫子的女子,而是比他还要高上半头的男儿。这男子穿了一身杏色衣衫,眉眼间自有一股温存态度,面上也噙着柔柔的笑意。只是这些放在他身上却丝毫也不令人觉着女气,反而整颗心也随着他静了下来,像是忽的被浸入了一池温热的温泉水般通体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