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川只挑了一对小小的流苏蝴蝶,坐到镜子前戴好,转过头看晋容。“贝勒爷的礼,这回寂川破例收了,往后不要再为难寂川了。”
“是我不好,下回不送了。”晋容唤下人进来,将妆奁又抬了出去。
寂川想了片刻,到底觉得这话答得不太对劲。“叫你往后都别送,你说下回不送……那下下回呢?”
晋容被他识破,也不恼,笑着认了。“下下回,现在还说不准。”
寂川分明是该生气的,几分怒火窜到嘴边,却只剩下笑。抬头看晋容,才发现晋容呆呆看着他。
“怎么了?”
“第一次见你笑,”晋容说,“许老板笑起来真好看。”
寂川听了,耳朵竟有些烧起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桃花枝的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摇曳曳,又几声初春的莺啼。
宣儿在门外躲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走出来。“师哥,水要凉了。”
屋里的两个人明明隔着两丈远,见了他却都像被戳破了在做什么坏事似的,手足无措。
“那我不打搅了,”晋容朝他一点头,“就等许老板明天再开幕唱戏了。”说完转身出去。
“贝勒爷。”寂川自己都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开口将他唤住。
晋容停下脚步。“什么事?”
“贝勒爷想听什么?”
“许老板唱什么,我就听什么。”
“问你呢?”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晋容一笑,“听说许老板当年唱《思凡》,一夜成名,还没有机会见识。”
晋容一走,寂川就让宣儿去知会班主,明天演《思凡》。
宣儿临走还笑他。“这可就是你说那个那个斜歪嘴儿,酒糟鼻,铜铃眼睛的贝勒爷?”
晚上也天晴,漫天的星斗。
寂川梦到他在台上,一袭青衣,手持佛尘,化身成那色空小尼姑,春心萌动。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
他缓缓唱着,尾音拖得又软又长。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几分渴望,几分娇俏,几分羞怯。
他挽着兰花指,拉着水袖,眼珠朝二楼包房上一转,晋容就坐在那里。贝勒爷朝他笑,身边长出满树的桃花。窗户被风吹开了,那桃花便扑簌簌地,落满整个戏台。
第3章 别窑
清晨下起了雨。
宣儿出去买了早点,撑一把素白的纸伞,踩着水回来,见寂川坐在廊下发呆。
“师哥,你在想什么?”
他一夜好梦,醒来却想到了锦兰和贺三爷。
刚认识的时候,二人整日耳鬓厮磨,你一言我一语,甜得像浸在蜜里,他听了都觉得害臊。锦兰有一小半的行头都是贺三爷出钱置办的,金线刺绣的戏服,珍珠水钻的头面,耗费金银无数,才成就了台上那个光彩夺目的尚锦兰。后来锦兰山穷水尽,去求贺三爷,他却闭门不见,形同陌路。
容贝勒是替他解了围,替他买了翠。容贝勒是对他笑,眉目温柔,温润如水。可这不过是富家子弟一时贪恋他在台上造出的那些如梦的幻影罢了。等曲子终了,幻影散去,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此时他若信晋容一分,明天就要信他一寸。总有一天,他会将所有虚情假意信以为真,被这深不见底的梨园整个吞吃下去,噬骨蚀心,连尸骸的残渣都不会剩下。
他不能成为下一个锦兰。
春雨将枝头初绽的花零落作满地的尘泥。
“宣儿,你吃了早饭去告诉班主,今天改唱《平贵别窑》。”
王宝钏本是丞相之女,彩楼抛球选婿,抛中了家境清贫的薛平贵。丞相嫌贫爱富,欲打退亲事,王宝钏却性格刚烈,与父亲三击掌断绝关系,脱下身上锦衫,投奔寒窑下嫁薛郎。《平贵别窑》这出戏唱的是薛郎遭丞相陷害贬官,出征西凉,回到寒窑与宝钏作别。
此去不知几年几载,千般不舍,万般难离,夫妻二人心如刀割,泪如雨倾。王宝钏将夫君送到三岔路口,牵住马缰不愿放手。薛平贵只能抽刀斩断缰绳,策马远去,从此遥遥西凉,天涯相隔。
寂川一身素衣登台,眼中定定望着将要离家的夫君,沉入那寒窑外的狂沙冷风里,不去想头顶包房端坐的人。
他抓着薛平贵的手,踩着细碎的步子,在台上一圈圈绕着,眷眷不舍。这出戏他唱过不止多少回,偏偏这一回王宝钏的不甘,格外刺痛在心上。每走一步,都离薛郎更远一步,一步又一步,有如万箭穿心。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薛郎到底是挥刀断缰,抛下他走了。寂川跌坐在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再唤“薛郎”,眼前空旷,无人回应。
他手中捏着半截断缰呆立,再抬头时,脸上竟真的挂着一行清泪。从此人远天涯近,倚门翘首盼夫君。
台下一阵叫好。已经没有人能分得清楚,台上流泪的到底是唱戏的许寂川,还是独守寒窑的王宝钏。人戏不分,已臻化境。
许寂川静静看着二楼上的人。
晋容一动不动地坐着,并不做声。包房里的烛光摇曳,映出晋容脸上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