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他的吐息似乎近在咫尺,可足浑一凛,抬头时正遇上他幽幽的眸子,慕容冲恶作剧一般笑出了声来,这笑声却显得空灵而诡异,可足浑像是一时聋了耳朵,再知他开口,只以口型来辩。
“若这一箭射在儿的身上,母亲该当如何?”
可足浑面色都泛出了可拍的苍白,慕容冲总算满意了似的,慢慢收回前倾的身子,从窗前站了起来,不再紧盯着她看,仍是笑模样,却超脱了年纪一般,他向前走了几步,擦着她的肩过去,蓦然又停了下来。
“活的死的,母亲看也看过了,该回去了。”
可足浑只觉手脚从僵硬到瘫软,猛地前扎,几是要磕在地上,左右宫人眼疾手快的从速上前搀扶,才好容易维住,她的目光呆滞,吐息紊乱,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慕容冲的身后,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烟目虚起,曾几最为熟悉和亲昵的背影一步一虚穿过厅堂,蓦开门户,一股寒风,将她散下的银发吹拂到耳后去,慕容冲突然有了一丝心悸——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吧。
苻坚进入内室的时候,慕容冲正呆呆地仰躺在胡床上,双眼仍是空洞洞地盯着房梁,眨也不眨一下,死了一般,若说唯一一点不同,恐怕是眼下要干未干的泪痕,苻坚记得:人人传说,他从来是不哭不笑的。
他想,他不是未见过他笑,倒不是在他刻意给予他什么恩赐的前提下,反之,他总在一些小事情上露出孩子一般的笑,譬如眼中入了沙子,折腾半天无果,若是替他轻轻一吹,便或能看见他笑——双眼弯成好看的月牙,连远黛似的眉都有些弧度。
可是,他似乎还从未见他哭过,哪怕是得知了姐姐的死讯,亦或床笫之间因疼痛而面色发白——统统未曾见他哭过。
宋牙往前站了一步,却不急着唤醒尚在走神的慕容冲,他的目光在苻坚面上徘徊了一刻,见那帝王似是并不在意什么,背过身去振开了双臂,示意宫人更衣。
“本欲留她于宫中陪你一宿,怎么这么急着就走了?”
慕容冲总算眨了眨眼,侧目看向已坐在身畔的苻坚。
“陛下叫她来做什么?”
语气听来冷冰冰的,苻坚微微皱了眉头,再没多说些什么话,径自从胡床上站起身来,拐入珠帘,慕容冲吸了口气,像是不以为意,他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眼下宋牙和王洛还立在眼前,环视一周:都是些目色冰冷的木头。
翻身而下,赤脚踩着暖砖,却觉烫得很,慕容冲的余光从珠帘内的石床悄然收回,走到灯烛之前,一盏盏地将那些燃着的火苗熄下去,他的动作不算慢却也不算利落,到剩下最后两盏,室内的光亮已经所剩无几,他有一刻的犹豫,终究还是掀开珠帘,站在画石榻上,柔软的被席像是危险的泥潭,他小心地踮起脚,将两边纱帘放下。
苻坚阖着双目,听那动静沉寂下来,一双冰凉如蛇信的小手毫无预兆,自身后环住他的腰背。
“陛下,我冷。”
苻坚自然能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犹记得他初次说起这话的情景,不由地便有些触动似的,这半分都显不出高明的手段,却总能够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他倏忽捉过那两只小手,揉在掌心之中。
静夜,风声都不曾有。
可足浑从铜镜中凝视着自己的容颜,顿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或许她早该去了吧,浑噩度日的理由,到了今日,突然有些迷茫了。一个女人……失了丈夫,便去了半片天,若是牵挂的儿女……
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如今倒是一遭地都想了起来。
“陛下……你……”话到了嘴边却哽咽得厉害,她的手抚过案上一枚金簪碧玉的步摇,泪眼模糊。
你是否,还愿见我。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殿下。”
苟姝放下手中的念珠,却仍旧跪坐着,背对门户不曾起身,等到身后窸窣的衣裙撞地起跪声止了,才幽幽地回应道:“你来了。”
张婧娥坐立在她的身后,轻声道:“许久未曾来看望殿下,春天快到了,我替太子与定襄公主做了新衣,给您送来。”
“看来你在漪兰殿中,也闲适得很。”苟姝说。
张婧娥垂下眸子,淡淡答道:“是。”
“闲适些好,闲适些好。”苟姝轻声慢语,同样的话重复了几遍:“闲适下来,也为子女多做些实事。”
张婧娥点点头,像是同意她所说的话:“太子仁厚,定襄公主聪慧,殿下好福气。”
苟姝轻笑了一声,平平淡淡的:“是啊,时过境迁,但还有太子与定襄,孤也知足了。”
张婧娥心中像是有些话,听她说了这些倒也无从吐露。
“你都知道了?”苟姝问。
“是,殿下。”
苟姝沉默了半晌不语,却还是最终说了句:“你许不知,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张婧娥心底有些不畅快,薄薄地吐出一口气来。
“跟随陛下这么多年,从洛门东,到未央宫,孤像是一直都不曾通透他。”
“想要得到的人,偏偏得不到,不想要得到的人,却硬是有人向他怀里塞。”张婧娥突然说,语气漠漠,像是叙事,而非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