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山放下水壶拧好,顺着他正儿八经地答:“嗯,进城。”
方卿又没脑子问了一句:“进城卖羊?”
乔万山笑了笑回了个“嗯”。
方卿不善交际,问了两句再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缩在那儿盯着那羊瞧,再不开口了。
乔万山瞥了一眼自己身后侧的人儿,弯了弯嘴角,也没再说什么,继续赶路。
两人一车一羊,在田垄间慢慢前进着。
乔万山这回进城卖羊,主要是家里缺钱急用。
他娘病了,于是他把家里这头刚生完小羊的壮羊给弄去城里卖,小羊形儿小,卖不了什么钱,留在家里还能慢慢再养。
出门没多久,正巧遇上这一出,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乔万山心正,看不惯,上前把人给扶了起来顺路带着了。
方卿是清水村唯一一个教书先生,乔万山从前觉得读书人跟种地的百姓不一样,有时在地里远远看见方卿路过这片农田去县城,那身板清瘦清瘦的,皮肤在日光底下白的扎眼,穿的衣服很旧了,但整洁得很,与村里邋里邋遢的糙汉子很不一样。
有时乔万山会听到有别的男人说方卿名字起得像个女人,长得也和现在食堂后厨掌勺的陈小厨一样,娘们似的,还戴着个无框眼镜,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一推就能倒一样。
乔万山倒不觉得,陈小厨是有些y-in柔,方卿却是斯文干净。
现在方卿就坐在自己不远处,离这个人又近了些,他心底那种庄稼人对文化人的敬畏感又少了些。
刚刚这人偷看自己,一转头看他他脸就通红,眼镜底下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了。
真好看,乔万山想。
到了城里,两人要分开了,天热,手上被擦破了皮的地方沾了汗后火辣辣地疼,方卿从平车上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没忍住“嘶”了一声。
乔万山看在眼里,没吱声。
乔万山把羊卖给了城西口的郑屠夫,顺便把骡子板车交给他看着,然后揣着卖羊的十五块钱去药堂抓药了。
乔万山他娘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刚开始乔万山和他娘都没在意,以为只是早年劳累过度。
直到有一回乔万山刚到家,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影,才发现人倒在锅屋里边不省人事了,旁儿个锅里的白菜炖粉条已经烧干了,黏在锅上,散发出焦烂的气味来。
乔万山这时候才觉得不对劲,赶紧把人给背到城里找郎中,谁知郎中瞅了一眼就道:“治不了了,赶紧带回去给她吃点好的吧!”
乔万山两眼一黑,前一天还好好的娘今天怎么就不行了。
他又求郎中,郎中无奈:
“求我也没用,这病叫软骨病,就算华佗再世,也治不好,我这有个方子,只能缓解,不能根治,你照着这方子抓吧。”
人没病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这一病,钱就跟流水似的往外淌。
没多久乔家那点家底就空了,还有一点钱存在他娘手里,只是他娘说什么也不给他动,说是给他娶媳妇用的老婆本,乔万山没法,只好偷偷把羊卖了。
买药的时候乔万山顺便买了一瓶跌打酒,他还念着方卿手上的伤,那么白净的手掌,磕出不该有的血红来,看着让人怪心疼的。
几包药买下来,手头还有十块钱,乔万山又在城里转了转,看看还有什么家里要用的,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了一半了,他这才回城西口牵骡车往回走。
快出城的时候路过一家老旧的书店,他不经意一瞥,一根竹节似的身影站在那里,脚边是一摞书,肩上背着个布包,正踮着脚够书架最上面的书。
书架太高了,那人只能手指头碰上一点儿,正吃力地把看上的一本书一点点地往外拨,累得鼻尖上都透着些粉来。
乔万山松了骡子,走到那人的身后,轻轻松松地把那本书拿到了手里,身前人见书被拿走,连忙转过头来,正是方卿。
方卿一转头是一堵墙似的胸膛,遮住了大半外面的光线,他抬起头,一个坚毅的轮廓在头顶。
方卿眨了眨眼,笑了,傍晚天的光影投在他脸上,眼镜片晃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睛,有种别样的美感。
他问:“你要这本书吗?”
一个没碰过纸笔的庄稼汉,半大个字都不认识,哪里要买书,乔万山忙把手里的书递给方卿道:“不不不,俺不识字,刚巧路过这儿呢!”
方卿笑起来也不像村里别的男人一样声音穿破半边天,他一直是温和有礼的,逼得乔万山收起一身粗糙,不敢像和糙汉一样跟他粗着嗓门说话。
方卿接过来,放在身边已经选好了的一摞书上。
乔万山瞥到那些或薄或厚的书,道:“方先生也要回去了么?俺再带你一程吧!”
方卿拿着许多书,正愁着走回去不知有多累呢,连忙谢过,然后要去结账。
不等他弯腰,乔万山就把一摞书轻轻巧巧给抱起来了,他连忙跟上。
出来刚坐上板车,方卿手里就被塞了一个瓶子,正疑惑着。
乔万山赶忙道:“跌打酒,你手上的伤……”
方卿这才明白过来,心里暖洋洋的,他活这么大,带着个疯了的老爹,还从没谁这么记挂着他。
攥着药瓶子,冰凉的瓶身贴着滚热的手掌,方卿低头闷闷说了声“谢谢”。
“客气个啥,俺也就是顺便……”乔万山挠了挠头,他跟糙汉处惯了,突然这么客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