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现在是第三次。
不过不同于前两次的无意和逃避,这一次他需要直面他的父亲——那个从小就横亘在他心头的神祗一般威严、冰冷、说一不二的父亲。
“我不想回去。”
贺狄还是害怕的,他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抬起头,但他还是又重复了一遍,清晰传达出了自己的想法。
贺父再次听到这个回答,脸色从惊讶变得难看起来。
“你不想回去。”
贺父看着贺狄低着头的发顶,问他,“那你是希望看到你妈妈难过吗?”
这声质问让贺狄猛地一颤,过往的记忆像海啸一样淹没了他。
“你不用上学,我会给你找家教,这样你妈妈醒来才能随时找到你。”
“都是你害她成了这个样子!”
“她生病都是因为你!”
“她那么爱你,你怎么能让她难过?”
是的,他的妈妈爱他——在她清醒的时候。
这份爱也是贺狄这些年里唯一的光芒。
可是,可是……
贺狄深吸了一口气,掐紧了手心,缓慢而坚定地抬起他一直低垂的头,看向了他很久很久没敢正视过的父亲。
视线接触的一刹,贺狄的眼神其实是失焦的,但他坚持着没有移开视线。
“这是不对的。”
当第一句话说出来后,后面的话似乎也不那么艰涩了,“我不想妈妈难过,但我也不想再让她生病了。她看到我会生病的,所以我不会回去。”
贺父冷声道:“她看不到你会病得更重的。”
贺狄摇摇头:“不是的,她要看的只是我的衣裳,不是我。”
贺父一怔,似乎没想到贺狄能说出这样的话。
贺狄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妈妈不喜欢我妖怪的样子,所以爸爸你才要我一直穿着这种衣裳。可是,我就是妖怪啊。”
说着,贺狄伸出左手,撕掉了手腕上的创可贴,露出了破损的那片皮肤。
皮肤上的伤口扩大了一些,边缘被黑色腐蚀,里面翻滚的黑雾更加显眼。
贺狄举着手给他的父亲看。
“爸爸,你看,我是妖怪,这里面才是我真正的样子。可是你跟妈妈都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可这就是我,这才是我啊。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看真正的我呢?”
贺狄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格外大,眼泪一瞬间从他的眼眶滑落,贺狄自己却没有发觉的样子。
一旁的苏白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往办公室门的方向瞟了一眼——原本紧闭的房门,此时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从缝隙里,苏白看到了一抹丝绸的反光。
如果没记错,那是贺狄母亲今天穿着的裙子的颜色。
“那又怎样?”
这时,贺父忽然打断了贺狄的话,强硬地呵斥道,“她是你的妈妈,是生养你的人,她的病也是因为你。别说穿几件衣裳,就是更多的事,你也应该为她去做!”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贺狄泪流满面地摇着头,“妈妈没有生病的时候会跟我道歉,她说想要我健健康康的,想要我过得开心。所以她其实是不愿意我一直穿着这些衣裳的,只是因为她看到真正的我会生病,所以才没有办法而已。她——”
“那你脱掉试试!”
贺父恼怒地打断了贺狄的话,冷笑了一声,“你知道外面世界对妖怪是什么态度吗?你想要脱掉衣裳,你倒是脱掉去街上走一圈看看会有什么下场!”
贺狄被贺父突然爆发的怒火吓得缩了一下肩膀,但是他没有退缩。
贺狄紧了紧牙,呼吸急促,带着哭腔发出了他最大的声音:“所以我不会回去的!在重叠区里我可以脱掉衣裳,而且妈妈也不会看到真正的我,就不会生病了。我会在这里脱掉衣裳,过妈妈想让我过的那种生活,妈妈是这样希望的!”
“哈,你在这里生活,你怎么过?”
贺父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问道,“你有自己生活的能力吗?你有钱吗?你有有效的身份证件吗?还是说你想要让别人收养你?”
贺狄被问得语塞,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落在地面,却氤出了淡淡是灰色。
他手腕上的伤口也飘散出了黑色的雾气,比以往的都要浓。
“我、我……”
贺狄张口结舌,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他甚至都还没想过这些问题。
而随着贺狄的情绪起伏,他手腕上的伤口中浸出了墨水一样的黑色液体。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在房间里弥散开来。
顾行周看了眼贺狄的手腕,眉头紧锁,伸手把苏白往身后拦了一下。
苏白一愣——在他的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保护这回事了。
“够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贺狄的妈妈跟常山从外面走了进来——常山之前是守在贺母那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