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怕是早探到些消息,他将宋景仪留在京中,本是想将他放置眼下,而宋景仪请缨赴战,更是遂了皇帝心愿。安王之乱先例在前,皇帝心中早锲了根刺。手足夺权是大忌,北有瑞亲王蠢蠢欲动,而眼下宋景仪虽不自知,也定不能轻易放过。
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我不曾想……他心狠至此,”叶铭修摇头长叹,“是我疏忽了。”
瑞亲王进取合安,阿史那附离定会突袭三封。附离虽骁勇善战,但不善权谋。皇帝与叶铭修定下计策,叶铭修寻替身戴上祖传扳指,于三封之战诈死。阿史那附离不曾见过叶铭修,更易上当。叶铭修实则赶往合安,自己死讯传入瑞亲王耳中,定会使他掉以轻心,合安一战便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而“叶铭修”三封被困,能去救的便只有最近的宋景仪,战场上刀剑无情,宋景仪重伤抑或战死都是寻常之事。叶铭修心知宋景仪身怀六甲,万万不能来救,便暗地里遣人连夜传信,怎知信却未到,宋景仪仍是以身涉险。万幸他调度得当,援军及时,方能抽身而退。
“你派的送信之人是谁?”叶绍卿听他说到此处,眉心一跳,赶紧问道。
叶铭修面色y-in冷,咬牙道,“魏纯。”
“想来他不再是你的人,”叶绍卿苦涩一笑,继而忽地想到什么,看向叶铭修,眼里惊惶苦楚掠过,“……那……那王居安……”
叶铭修也看着他,眼角竟微微泛红,“……我害了他。”
魏纯假扮宋景仪多次,定是发现端倪。他既是皇帝的人,自然少不了通风报信。那一夜,他连夜返回军营,却不是送信给宋景仪,而是除掉了除去叶铭修外唯一的知情人。况且王居安妙手回春,没了他,宋景仪即便战中不死,临产时必然凶险万分。
叶绍卿嘴唇微张,似乎失语般怔了片刻,眉头拧起,颤声道,“大哥,这口气……你如何忍得?”
叶铭修背过身去,叶绍卿便只瞧见他宽阔肩背,“他是君,我是臣,叶家世代忠君忠国。”
“你这是愚忠!”叶绍卿重重砸了一记床,竟然凭着一股子滔天怒气爬下床,踉跄着到叶铭修跟前,按住他的双肩,“大哥,他杀了王居安啊!”
叶铭修眼边暗红已经瞧不见了,仿佛只是叶绍卿的错觉,他眼中冷寂,盯了叶绍卿许久,才缓缓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杀伐决断,心若铁石,成不了良人,成得了明君。”
“我叶家守的是大启,忠的是明君。”
正如叶靖亭忠于先帝,以身殉主,临死时还不忘嘱托后人照看先帝血脉。
叶铭修揽住虚软的叶绍卿,拍拍他后背,沉声道,“帝王无情,你真明白了吗。”
叶绍卿如被刺中了最诛心的那点,捂住心口,迅速红了眼眶。掌下那处伤痕竟然如火烧一般辛辣作痛,烧的他整颗心似乎都要碎成齑粉。
幼时相识,他最先拉住玩得自己玩得满是泥泞的手,他叫他阿临,黑黝黝的眼睛笑起来如同天上最亮的星子。
少时相伴,他一日日变作颀长优雅的公子,白齿青眉,朱颜绿发。偏生仍笑得那般温良动人,剪水双瞳,秋波扰心。
七年前,他坐在自己床边,定定问道,“我意凌顶俯瞰,你可愿一路相伴?”
好似从那时起,一切就都变了。
帝王无情。
无需有情,无能有情。
叶绍卿正欲回身,叶铭修却在他颈后某处重重捏了一记,叶绍卿立刻心里大骂,身上却一软,继而便失了意识。
第十八章 反目
香气暗沉,宋景仪恍惚醒来,盯着床顶百鸟颂春木雕,轻蹙眉头,这是大启历朝帝王宫殿内用的龙涎香,床的式样是金陵贵族最喜的风格,那雕刻手艺在北蒙是万万寻不到的,不需想,这是瑞亲王的地盘。
因是夏日,床帐轻薄,宋景仪转头望去,发觉房内另有他人。
隔着帐子,并坐的两人身姿模糊,隐有话语传来。
“……拆了本王看看。”
“小伤,都好了。”
“你这叫好了?给个病秧子砸了场子,你这个‘莫贺咄’的名头还是拱手让人吧。”
“本汗又没输!擦破点皮,哪里要紧了?”
“呵,你这皮还真够厚的。”
两人说话不时夹杂几句突厥语,言语亲昵随意,显然相识不短,彼此十分熟悉。
近得那人宋景仪早就认了出来,阿史那附离,而敢与他如此说话的,便定是瑞亲王周容祈了。
宋景仪刚想到此处,便见那两个人影忽地贴近了。
好似周容祈贴指于阿史那附离颈上查看伤口,附离按着周容祈手腕将人拉扯过来。
“放肆!”周容祈低喝了一句,语气里却不见怒意,反倒带了点儿笑。
阿史那附离接着用突厥语说了些什么,再传入宋景仪耳中的,却是唇舌贴弄的声响。
宋景仪愣了愣,一时不及反应。
那声响只有一瞬,便是周容祈一掌拍在附离胸前将他推了出去,显然那是故作的不快,因为阿史那附离哈哈笑起来,然后是取杯倒水之声。
宋景仪心中渐渐有了思量,闭上眼睛,静待了片刻,轻轻咳嗽。
果然那边听见响动,声音停了一瞬,两人往床边移来。
床帐被掀开,光亮透进,宋景仪故作朦胧地慢慢睁眼,便看见阿史那附离颈间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