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伟大改革的元帅只是被一群争吵不休的官僚包围的一个老人,他惊慌失措,身心俱疲。以前德国人在北部耀武扬威,你们南方人还可以装作没看见;可英美联军在北非一登陆,德国人一生气干脆就冲过来了,管你自由区还是占领区。”
维希背过脸去:“卡萨布兰卡她……她还容留华盛顿和伦敦在她家开会。她知道这会叫我们的处境更加艰难吧?”
“她肯定知道。但是别怨恨她,维希,不要为自己的痛苦怨恨任何人。我原以为我恨柏林,恨德国人,最近才发觉这不是真的。……我们恨得该更有价值。他们与我们,其实都犯了同样错误。沉浸在虚妄的幻想里,认准一个带头领袖,以为生活会自动朝好的方向驶去,放弃了对自身命运的思考和抉择——他们,也是受害者。说到底,轴心国列出那么多崇高的目标,可有谁认真问过:种族是什么?荣耀是什么?国家社会主义是什么?这场战争的缘由——我们生存的这块大陆的真实,又是什么?”
斯特拉斯堡默然望去,巴黎的身姿,仿佛与17世纪站在他跟前微笑发问的她重叠了。然而时过境迁,她容颜未改,眼中却少了狡黠多了沉痛。
他抓过酒杯仰头喝下一口,喉管热流滑过,蓦然升出一股久违的冲动,“很难回答,”他趁着冲动说道,“你也说了,那些人在自己国内和占领区浪费精力干的尽是些没意义甚至教人不齿的事情,不幸正是这些事才构成了战争的理由。我虽然不能回答但可以确认,被占领国不值得为它们忍辱负重,轴心国人也不值得为它们血流成河。”
“是的——绝对不值得!认识自我乃是头等大事,而人们已经迷失太久。轴心国架在战争机器之上,表面燃烧正旺,内里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靠一次次闪电战的胜利才维持着形状,一朝挫败,很快就会分崩离析。”巴黎一手搭在窗棂上,缓缓回身。
“斯特拉斯堡。不管你们阿尔萨斯-洛林属于法国、德国还是独立国家,我想说的话都不会变:你眼下的主子,柏林,他走的这条道……没有未来。”
她语气里没有丝毫幸灾乐祸。
“普法战争失败、巴黎公社覆灭的时刻,我虽见证了悲剧,可总有不屈的精神从牺牲者的骨灰里飞出,它与人民同在。那便是希望,毫不虚假的、符合‘真实’的希望。三年前与人民同在的却只是希望的泡影,恐怕正是为此,我才难受得不行……好在这泡影已经快碎光了。希望呢,只有等泡影灭了,我们才得望见它真实的所在。”
斯特拉斯堡还在忖度巴黎话中深意,对面维希已经弹起来,脸上满是震惊:“什么叫……‘泡影灭了,才得望见它真实的所在’?”
巴黎淡淡回道:“如你所想,维希。”
“可是……可是!你是法兰西国法定首都,怎能公然投敌!里昂,对了还有里昂,他早就也不太对劲了,自从他喜欢的那个市长被抓……”【注7】维希急得语无伦次,“他跟你一起?”
“这我暂时不说了吧。你不要误会,我还会待在我的辖区,和德国当局保持‘合作’关系。不过很快我有件大事要操办,此后就要多一些隐私了。”【注8】“你……!”
维希跌坐回去,双手遮脸,挡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要抛弃我,巴黎姐,他心里在嘶喊,在这每况愈下的局势前面,只有你才是我的支柱。如果你也否定我的合法性,我该怎么办?
“你们俩要告发我也无所谓,”他行将弃他而去的支柱傲然宣称,“只是别叫盖世太保指望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
他再也忍不住,泪珠从指缝间滚滚而下:“别开玩笑了!他们一旦发现,脑子一热,说不定会真要你的命!我一定拦不住的!”
“那就怪我运气不好喽……”对方倒一派轻松,“没关系。我诞生的时候,高卢地带还是一片蛮荒;我不是为法兰西而生,却很乐意为她而死呢。”
嗒嗒的脚步声。巴黎弯着腰,温柔拉开他的手,拭去他泪水。
“对不起,维希。我爱你们,才不得不这么做。由于我的无能,这些年里你受了太多委屈,等一切结束,我会好好地……不,”她摇首,“我不敢说能补偿你,但起码我们能静下心,好好地谈一谈。”
维希不记得自己后来如何应答、有没有原谅她。水雾迷蒙的视野中,他只记得斯特拉斯堡用阿尔萨斯语低声说着祝她平安的话,而巴黎表示过谢意,又说了几句闲话调节气氛,旋即便告辞了。
她像风一样来,也像风一样走了。
她忽然拜访他的家,是为了交待她的决心和去向么?还是另有无法言明的原因,只愿静静埋藏在心底?此后多年,维希不断地回想这段往事,在记忆循环往复的画面里她的话语愈是清晰,她想传达给他们的就愈是扑朔迷离。
然而归根结底,他又哪来的资格去原谅她呢?
她可是巴黎呀。繁花之艳丽,亡者之鲜血,洁白云霓与漆黑子夜全都好像不经意间集于一身的巴黎。早在她从容说出为法兰西死而无憾的宣言之前很久,他就该明白了:那个人的世界,他可以眺望,可以追随,而永远不可企及。
---------------------------------------
注1:为德国提供15万劳动力的保证以德国释放5万战俘回来为前提,这项办法一经实行就引起了里昂等地的骚乱,而德国释放战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