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道:“没有。夏先生没和你们一起吗?我当你们是一起走的呢。哎呀,你们在美国多好啊,回来做什么呢?日本人在上海横凶霸道的,过外白渡桥要向他们的膏药旗子行礼,哼,我才不高兴行礼,我就不去。你能把我怎样?还好我们这边是法租界,他们不来捣乱,才太平些。”
之琬听紫菀爸爸和吴霜妈妈确实走了,夏阳也没来过,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心里仍是一阵失落。
那门房又道:“你家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现在住的是罗宋人,一天要让我送两趟牛奶一趟报纸,又要我买香烟买自来火,好像我是他家的仆人。秋小姐,这些罗宋人哪里有秋先生太太好,过年过节都不忘打赏。”
之琬会意,打开包摸了两个钱,递给他说:“要是夏先生来,问起我,你就告诉他我现在住逸邨。”
门房接过钱,笑眯眯地道:“知道了,秋小姐,我见了夏先生会转告的。”
之琬转身要走,忽然觉出不对来,又回头问道:“去年八月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回来一起走的,是吧?当时夏先生也在是吧?”门房口口声声说“你们一起”、“你们走得匆忙”、“你回来干吗”什么的,可见他是见过紫菀的,那就是说紫菀回来了?所以他们才走到彻彻底底,不留一点牵挂,也没回头到吴镇找她,也没留人在上海等她,他们是和紫菀一起走的呀。紫菀回来了?怎么她留在了这里,没有回到过去吗?啊,是了,留在这里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一心想着要回到夏阳身边,所以才出现了混乱和差错,被抛在了被炸毁的吴镇,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漂泊。怪不得夏阳也没了音信,紫菀跟他在一起,他又哪里用得着回头来找她?是她自做多情会错意,以为他喜欢的人是自己,不是紫菀。既如此,那她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亏她还心心念念地想着他,还登报寻他,原来自己早成了畸零人。但是,那个被埋在吴家坟山的吴夫人之菀又是谁?是谁在之琬的身体里和吴三少爷结婚生下吴霜,又在自己眼前死去?难道是那只老狐?之琬越想越是想不明白,脑中如乱麻一团,理不出头来。眼中酸酸的,只想大哭一场。
门房却被她问得莫名其妙,道:“是啊。你们一起走的,所以我才奇怪,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之琬像是没听见,拖着脚回到车上,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琴太太料想是没有家人的下落,怕她伤心,不敢多问,抱住她肩头,拍两拍,叹口气,朝车夫说:“走吧,回家去,筱太太家不用去了,我看菀儿像是没精神。”
车夫应了,拉起车把朝家的方向跑。
之琬泪眼迷朦,哀怨地道:“干娘,我如今是真的一个人了。”
琴太太听了,眼泪止不住落下来,道:“不要紧,有干娘在,你就跟着我,从今往后,咱们娘儿俩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也别叫我干娘了,就叫娘,我就是你亲妈妈,你就是我亲闺女,啊?”
之琬大哭出声,抱着琴太太道:“娘,亲娘,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琴太太抱紧之琬道:“嘘,别哭别哭,在大街上呢。要哭咱们回家哭去。”说完拿了手帕盖在眼上,也哭了起来。
第十八章 春闺
第十八章 春闺
回到琴家,刚进大门,就听见幽幽的胡琴声,天井里一张靠背藤圈椅里坐着琴湘田,一边的骨牌凳上坐着琴师,叠着腿,架着胡琴,正在拉琴。中间白荷衣走着碎步,家常的衣服外面罩了件粉红的绣花戏装,抖着水袖唱道:“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之琬听了,不免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这样婉转幽深的西皮二六,不是听惯的昆曲,但凄凉哀怨的声腔却触动了她的心绪,不由自主地站在一旁细听。琴音怨曲在她是陪着她长大的旧日伙伴,一听到这样的曲声,她就仿佛回到了乔家的深宅大院内,一边绣着戏服,一边听着曲子,不用多思多想,心境自然平和。
那白荷衣又唱道:“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那一个“屡”一个“受”字,在他口中宛转三千遍才得以吐出,一种似恨似怨,如泣如诉的心情像凿石般的击打在之琬心上。除曲子悲苦外,曲词更是伤情。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倖,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白荷衣的尾音在琴声中悲咽,一回头见之琬站在门边,脸上早已是泪痕斑斑,不觉惊问道:“师妹,怎么了?”
之琬恍似不闻,如痴如醉地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白荷衣关切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之琬,道:“《春闺梦》。”
之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字一顿地道:“春闺梦。”闭上眼睛,停了半晌,张嘴唱道:“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浑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