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简妮应道。
ray说,自己的父母是童年时代,跟随自己的家庭流亡到美国的,他们在美国长大,从他们开始,就已经不会说中文了。他的父亲是电气工程师,母亲是护士,住在夏威夷。他们对中国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让他自由自在,象任何一个美国孩子一样长大,也不象其他华人那样push自己孩子学中文,学钢琴,如何如何。父母铁下心来,将美国当故乡。倒是他自己,在青春期时,为了一场对黑人女孩的单恋,突然就对中国有了兴趣。“也许我也想从父母那里反抗出去。他们越是忘记中国,我就越是好奇我遥远的根。他们与他们自己从中国大陆来的父母都相处得不好,他们之间有很多文化冲突,所以他们一直不怎么来往,直到老人去世。我现在也与他们有文化冲突,他们想我与他们应该一样,但是我们还是不同。我好奇自己身上完全不被知道的那些东方的基因,我就是要找到。我从夏威夷到东部读书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听说过,我的祖父母刚到美国时,在唐人街当过医生,那里有我们的根。”说着,ray拍了简妮一下,“你提到了‘抗拒’,真的很对。在唐人街我看到他们将鸭翅膀直接抓在手里,放到嘴里吃,象大便一样将细小的骨头从缩起的嘴里吐出来,我了解那是中国人吃东西的方式,但心里也觉得抗拒。那很粗鲁。”
简妮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吓人。
“但有时候,就是因为抗拒,才更被吸引。” ray接着说。
“听说华裔在美国的学校里都是天生的顶尖学生。你一定也是这样的学生吧。”简妮问,她装做一无所知,将话题引向她可以说出些什么的方向。
“我是,我得到了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ray说,“但我最不喜欢别人认为我们是华裔,所以我们就是会读书,就是数学好,华裔也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各自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不是靠族群的天赋能力。我们努力,是要实现个体的价值。”
“你是对的。”简妮说。
“我想你也是这样的学生吧。” ray看了她一眼,说,“我听说过大陆来的中国人也很会读书。”
“我也是的。”简妮承认道。她告诉他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尖子生,一步一步竭尽全力,都是为父母做到他们无法做到的事,为了可怜的父母能在爷爷面前争口气。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令人爱怜的花木兰,无私无畏。她一直是自信的,但第一次在自己的故事里,觉得自己好得那么完美,那么哀惋,那么不屈不挠,那么自我奋斗。简妮心里流淌着对自己温柔的爱意和赞赏,她几乎断定,ray一定会被这样的东方故事感动,忘记鸭翅膀,至少是原谅关于鸭翅膀的一切。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那样轻易地就在一个暖风拂面的晚上,守着一杯德国啤酒,突然向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孩敞开了自己。
她将范妮和爸爸的故事隐去了,也隐去了自己屡次被拒签的经历,那些都是这个故事里太耻辱和残酷的部分。隐去了它们,简妮的故事,听上去,就象一个真正的美国梦想一样光芒四s,简直就象迪斯尼动画片那样温情而勇敢。夜晚已经到来,人行道上烛光点点,照亮着那些年轻快乐的脸,还有脸上单纯的神色。有歌手在街上的咖啡座里弹着吉他唱歌,嗓音温柔地唱着《iine》,他的歌声引得四周桌子上的人一片应和。简妮想,自己应该是这条街上最能体会美国梦想的人。她终于说完最后一句,停下来。她想,要是在好莱坞电影里,那个男的就会伸手将女的揽进自己怀里,用下巴轻轻揉搓着女孩的头发,安抚她说:“一切都过去了。”这是与童话里“从此,王子和公主在他们的王宫里过着幸福的生活。”一样经典的结尾。
第七章 individuality(9)
“你自己呢?” ray轻轻地问,“听上去,好象你是为你父母和家族的理想活着,而不是为你自己。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父母的,对吗?”
这句话将简妮从陶醉中惊醒。她吃惊地看着ray,冷静了一会,她才看出ray眼睛里的抱歉。她才看出来,那抱歉不是因为他的疑问,而是因为她的经历。
简妮从没想过ray提出的问题,这是真的。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这样想。要是让这个连看到别人啃鸭翅膀都受不了的人,象她那样在边远的阿克苏上学,在又臭又脏的长途火车上坐四天三夜回上海过春节,没有一天休息的苦读十年,为了能考上上海的重点大学,为了得到一张美国签证,要永远地忍受父亲为自己撞汽车带来的精神压力,象她这样从一出生就象牲口一样被赶着拼命向前,他大概早就疯了。“你生活在美国,才会这么想。”简妮忍不住委屈地说,“要是你生活在我的环境里,你就会理解,你的想法为什么会与你父母的想法那样一致,你们必须一条心,才能抵抗那么大的压力。”
“那是什么样的压力?” ray问。
“不让别人将你们真的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压力。”简妮说,“还有对家里人的同情,还有不甘心。这些并不是只为了自己的父母活着,也是我自己最真实的感情。我自己要这么做,我想这是责任。”
“但是,一个人的责任,应该首先知道自我,对吗?我从来没听到过一个人说,他要的,就是父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