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终于站起身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低头在地面上、角落里到处寻找。在一棵大槐树下,他找到了已被踩得看不出原形的头颅,连我自己都恶心得不愿多看一眼,他却俯身用手指一点点抹去脸上污泥,仿佛看着什么值钱的宝贝一样看着它。
我看见他眼睛深处晶莹闪亮,仿佛有光芒浮于其中。他伸手揪起了粘成一片的乱发,把那颗处处溃烂的头抱在怀里。死的人是我,可我看着影卫时,却觉得他才是那个死者,怀抱着自己被斩下的头颅。
他把头深深藏进了衣襟里,又回到我弃尸的大路尽头,遥望着我的尸体徘徊一阵,才又回到鲁王府里当值。
夜深人静之时,他用个木匣子装了我的人头,重新回到了弃尸之处。
他在那里见到了暗卫。而我则早他一步知道了暗卫去替我收尸的事。
他们俩见面时一言不发,再没像从前在齐王府院中时那样诸多抱怨,就像两个鬼影一样,在漆黑的夜里,穿了漆黑的衣裳,露着漆黑的双眼,架着一具已踩得血肉模糊、肌骨分离的无头尸体飞离了现场。
一片漆黑之中,只能见到两双雪白的手浮于空中,托着我直往下掉肉的尸体。
负责守尸的侍卫丙寅和庚子吓得魂不附体。
然后我被带到了乱葬岗,暗卫弄来了一领草席,影卫替我缝上了断首。他们用自己的兵刃为我挖了个坑,将尸体浅浅埋了进去。
然后我听见暗卫开口,依旧是那样温柔缱绻的声音:“我要是死了,不知影卫兄能否也替我收一回尸。”
过了好一阵,影卫才答道:“也许我会死在你之前。我有预感,鲁王将是我最后一个主人了。”
他们两人就这么坐在坟头,对着天上凄清的明月,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阵阵狼嚎,伴着地上散乱的尸骸,沉默不语,直坐到天色由深蓝变成了深紫。
天色将明,我的死已彻底告了一段落,而他们也各有自己的人生要走。
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
暗卫在读信,影卫自边关寄来的信。那信自然不是寄到宫中,而是夹在其他军士的信中带到鲁王府上。信到京中,暗卫自会想法取来,然后在值勤间隙反复展信阅览。
自我死后,暗卫和影卫联络得更勤了。虽然他们不曾说过,但我却能知道,他们都怕对方会像我一样突然莫名死去。
特别是暗卫。他在宫中执役,身边又有众多兄弟,安全无虞,而影卫身在千里外的边关,又要时时贴身保护王爷,遇到危险更要以身相代。影卫的安危令他担心得寝食不安,就连正经工作也常做得心不在焉。
然而宫里可不是一个能容得人心不在焉的地方。就在暗卫心不在焉地当值之时,宫里就真出了大事。
皇上遇刺了。
皇上遇刺,当值的侍卫和他们暗卫的责任是一样的,一样都是杀头的罪名。暗卫这才清醒过来,从自己藏身的廊间落下,一把揪住了刺客的后颈,把他扔到了地上,双脚踏上刺客赤|裸的身躯,长剑当空划下,刺向了他嫩白的脖颈。
这一剑含着雷霆万钧之势刺下,却没能刺到刺客身上。因为暗卫身后,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那只手,正是御床纱帐之中的,皇上的手。
暗卫身子一凛,收回剑向床上惫懒地躺着的皇上跪下叩头:“陛下,太傅萧韖颵图谋不诡,请皇上裁度。”
皇上拨开重重纱幕,看向床下满面通红,神情恨恨的太傅,面上却无喜无怒,冷然叫暗卫放了他。暗卫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紧,沉默地垂下头,剑的另一端却是从太傅身上抬了起来。太傅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强忍羞惭穿上衣服,随手挽上发髻,也跪了下去。
“臣有罪,请皇上处置。”
皇上的目光一直粘在他身上,待他跪下后却转开了眼,淡淡说了声:“你有何罪。是朕担忧南疆兵事,请太傅到寝宫夜谈,却不料宫人伺候不周,污了太傅的衣服……来人,伺候太傅更衣回府。”
太傅的身体终于放松了,跟着外面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出了宫门。
暗卫却依然跪在龙床之前。皇上一直没让他起来,他也不敢擅自开口或是起身。跪了有小半个时辰,帐中的皇上才终于开了龙口:“刚刚是谁让你出来的?”
暗卫的身子低了又低,脸几乎贴到了砖上,却没说话。皇上等了等,没等着任何回音,又一次拨开了纱帐,露出了半张脸来看他。
像我这样的侍卫,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皇帝,而死去之后,倒是能在暗卫身边见到他。皇帝长得和王爷有几分相似,而那张英俊得令天下女人为之倾倒的脸上总是流露出比王爷更尊贵威严的气势。只是此时,我却恨不得直至魂飞魄散也不要再见到皇帝的脸。
“你只是个宫中的暗卫,对朕前朝的重臣倒是认得清楚。”声音并不见升高,却透出令人心寒的意味。
我看到暗卫身上微微一颤,本就已贴着地面的脸低得更低,就连声音只都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属下职责在身,不敢不动。冲撞陛下之处,还请陛下降罚!”
虽然暗卫是技术工种,但在宫中也有百十余人,皇上杀他和王爷杀我,又能有何分别?
皇上这条线果然走得和王爷不同。他废了半天话后,竟没如我所想那样直接命人将暗卫叉出去拖死,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