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摇摇头。
“宋牙。”苻坚回过头去,宋牙听到传唤立刻上前一步到了近前来:“先把他领下偏殿休息一会儿,别在这熬着,再熬出病来。”
宋牙答应了一声,苻坚便正视起了内室里的动静,倏忽上衣垂落下的袖子被一股力道攥紧了,低头去看:正是慕容冲眼神中一份似依存的情感,使劲地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道:“陛下,我不走。”
宋牙站在一侧等待着最后的吩咐,见苻坚犹豫了犹豫,还是点点头道:“你要留着,就留着吧。”
夜色茫茫,内室偶尔传出慕容箐痛苦的哀叫,慕容冲已然有些困倦,微微倚着苻坚的肩膀半阖着双目,骤然内室的门打开来,吱呀的一声,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
脑袋里一清醒,便容易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突然便想到:十几年前的某一天,正月寒冬,邺城的郊外铺着厚厚的雪,皇宫外火光冲天,皇宫内皇后的寝殿里,说不定也是这么一副焦头烂额的局面。
想着想着又有些困倦,看天色这时想必已到了深夜,他强撑着,心底有些乱,不知道这关头上究竟应该担心什么事情。
耳边还是阵阵的哀叫,听久了便也觉得安心了许多,这时一名侍女捧着一条浸在水里的血衣从里面出来,淋淋的鲜红,染得整盆水都变了颜色。
慕容冲的心快速跳起来,思绪猛地一断,紧接着的是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感:从来的路上,到现在,他似乎只想着这孩子兴许保不住,却从未想过慕容箐是不是会死。从懂事之后,似乎他还从未真真正正地面对过死亡,关于诸如此类道听途说的事情,起初听来觉得像故事,现在却后怕起来。
人死了,会怎么样?
慕容冲以为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反正死不死的早晚要死,死了之后再说也不迟。只是如今他开始迷茫了,因为不是他要死了,而是……
一个鲜活的人,朝夕相处着,无论好坏,突然有一天便消失了……
一声婴儿奋力的啼哭声响起来,阻断了他的思虑,蓦地坐直,身旁苻坚站起来,高高的影子夹在两旁灯火所遗漏的阴影里,面目陷入漆黑看不出喜怒。内室的门骤然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人却面无喜色,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贵人血流不止,已昏死过去。”
一股寒冷顺着最微弱的指尖灌入了浑身,慕容冲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僵硬得像是被吊着线。
“现在怎么样?”苻坚问,声音沉沉的。
那宫人扶着地磕头答道:“桐生先生正尽力为贵人止血。”
“下去。”
空气里果然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慕容冲站在原地,脑袋里空荡荡的,腿脚软下来,几是铺跪在地上。
苻坚从门前转回身来,在厅室内踱起步子,过了一会儿又坐回了席子上,余光中身旁单薄的少年微微伏着身子,面色苍白得难看,倏忽起了念头,从地上拾起他的一只手来,冰冷,就像落到了地上的雪。
肩上微微一紧,慕容冲慢慢抬起头来,是宋牙伸开手扯着披风的下摆抖了抖灰尘,之后一下将他从后整个裹紧了起来。
更漏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是格外的清晰。慕容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有些看不清眼前事物,他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股冲动,嗓子里干涩难耐,说出的话来轻得几乎听不见了:“陛下,我想回去了。”
苻坚吸了口气,便使宋牙紧绷起来,他紧绷绷地弯着身子迈开了一只脚,似是随时准备着接命。
“再等等吧。”苻坚终于说。
慕容冲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婴孩的哭声自一开始到了现在便似乎一直嘹亮着,只是隔着一道门,闷在幽幽内室的最深处,便像是蚊蝇恼人。
他张了张口,倒不像是想要再说些话的意思,而只像是在呼吸。
内室的门再度打开了,桐生走到前面来,跪了下去。
“陛下,贵人与王子皆已无事,只是贵人……经此创后,恐再难生育。”
更漏响了最后一下,就这么断了。
“你看,他这小模样。”慕容箐目光和煦而温婉,手伸到乳母的怀里,轻柔地抚着婴孩稚嫩的脸蛋:“当夜里,我只听见有人叫我挺着、挺着,那时候我想,干脆死了算了,挺啊挺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但真当我死过一回,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他,我觉得我接下来,就是为他活了。”
慕容冲心不在焉地听着,离得床榻远远的,从窗子向外看去,初冬的细雪纷纷地落下来,落到屋檐上、墙角处,落了又化了。他伸出手去,手里积了一层,未等收回来,倏忽也化成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