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将军,茶要慢慢品。”
邓羌瘪嘴一幅无奈的样子,只得远了那碗重新换了两手捧着,低头缩颈地徐徐啜饮起来,如此这场景便只剩一胡须横生的八尺大汉,盘坐在案前委屈地捧着一杯泪饮,惹得王猛在一旁禁不住笑了出来。
邓羌不悦,放下碗蹙眉对王猛:“侍中,这可是您叫我这么喝的。”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王猛连忙柔着脸面给他赔不是,好言好语地劝慰着,可惜又忍不住地唇齿带笑,憋不住于是涨红了面目,勉强对他道:“我这小人行径,您别跟我计较。”
邓羌又低头小声嘟嚷了几句,抬头时想起方才的话头,便不再跟他置气,反问道:“说回来,侍中方才所说乡导是何意?”
王猛重新坐直了身子,换了一幅惊怪神情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我与邓将军共事多年,竟不知您打仗换了套路,不带向导了?”
“不不不,我是说……”邓羌连忙摇头摆手,与他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哪来的向导啊?”
“将军糊涂。”王猛语气责怪道:“我问将军,这宾都侯府上住得是什么人?”
“自然是宾都侯啊……”邓羌搔首压眉答道,王猛不急着接他这话,待过了半晌他自行会出了这意来,一派恍然大悟模样冲王猛点头道:“侍中您是想叫宾都侯出马给我们做乡导?可您不是向来最忌疑宾都侯的吗?”
“你可别胡说啊!”王猛急了,将身子向后一倾,吹胡瞪眼看他:“我何时忌疑宾都侯了?我们俩交情可好,我还在燕使面前替他说过话呢,你莫要从中平白挑拨。”
“唉,侍中你这个人……”邓羌站起来几步走到王猛跟前,坐下揽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道:“您这话骗得过陛下,骗不了我们啊,当初我们可都是与您站一边的,如今您变脸也好,另有谋划也罢,总得与我们支会一二吧。”
“你这话差到了天边。”王猛耸一耸肩膀将他的搭来的手耸落,满面正气凛然似呵斥道:“谁与你们站在一边?为臣子的,理应跟陛下站在一边!”
“行——”邓羌收回手来,敛了一幅嬉笑颜面,叹道:“我早知道赵侍郎都套不出的话,我也难套出来,您且就告诉我,打算请谁做乡导?莫非真是宾都侯?”
“邓将军啊,你这一肚子兵法,莫非被我这两杯茶水给冲下去了?”王猛伸手拍了拍邓羌的肚子。
邓羌低头朝自己的肚上摸了一摸,疑惑道:“不是宾都侯是谁?”
王猛笑笑,神神秘秘地凑到他的耳边,侧着手背道了一句:“我跟宾都侯如今,算得上是一家人了……”
“父亲。”
慕容垂回过头,正看到慕容令跪在自己身后,便向他招手示意:“过来吧。”
慕容令应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慕容垂身边。
“父亲想必有心事?”两人之间沉默半晌,慕容令突然这样问道。
慕容垂半张嘴犹豫一阵,最终与他说:“你且猜猜吧,猜不到便罢了。”
慕容令点点头,待一会儿问了一字:“悔?”
摇头。
“恨?”
摇头。
慕容令微皱了眉头,再绞一番脑汁也想不出其中缘由了,于是道:“父亲既无悔恨之意,又何来如此重的心事?”
慕容垂摇摇头:“你猜不到,那便作罢了。”
慕容令探出犬齿勾住了下唇,迫得唇色苍白一片,眼睫半落,遮了目色,又作了那样犹豫不决的神情,半晌说:“儿虽猜不出父亲的心事,但想要与父王说一说儿的心事。”
慕容垂看向他,不似往日立即便蹙眉作止,这次反耐下心点头道:“说吧。”
慕容令吸了一口气,似乎打算运着这口气将所有的话一股脑地说完,他酝酿不久,开口道:“彼时在中山王与父亲之间斡旋,终使陛下重新启用父亲的人不是孩儿,而是弟贺麟。”
慕容垂偏过头去,面上僵硬起来:“行了,别再说了。”
慕容令瞪大了眼睛一幅不解,大了声音似是质问一样对着慕容垂道:“儿实不明白,为何贺麟与儿同为父亲的亲生骨肉,却有如此天壤之别?父亲对儿关怀栽培,对贺麟却是那般不堪,即使贺麟曾经是可足浑氏的养子,父亲不喜其母,又为何要累及自己的儿子?”
“令儿!”
慕容令低下头,降了方才慷慨的声色道:“儿失礼……”
室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慕容令侧耳一听,原是还能听见父子二人出气的动静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
长安的天气不似邺城。
待了许久突然感到脑袋顶覆上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温度透过肌肤层层传过来,像点了一盏小小的炉子。
“兄弟之间,皆为刎颈之交。”
慕容垂突然不清不楚地说了这样一句,而后也没什么要解释清楚的意思,慕容令抬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他,便觉得他应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面上无所谓喜忧,只是寂寞。
“父亲……”
“别再说了。”
又是沉默,慕容令攥紧了拳头,直到听闻慕容垂腰间铿锵的卸剑声音。他不解看过去,正看到慕容垂已将随身佩戴之物解了下来,递到他的手上。
“你此次随军去,切记不要轻信除自己以外任何一人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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