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北拿桌上的抹布擦去水迹,反问:“我怎么不能知道?”
他把脸转向墨韵看不到的一侧,无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昨夜他一宿未眠。
那人就在离他不过数尺的榻上睡着,连喘气儿的声音都比别人好听许多,这叫他如何忍得住不上前多看几眼?若不是怕烛火拿得近了发热,可能会把那人引醒,他真恨不得搬张椅子坐在旁边看一整夜。
陆晨霜。
如同可遇不可求的美梦,那位陆大侠每每踏风而来,明明一言未发却教整个凡尘俗世随他一并飞舞。天老了地也沧桑了,唯有他一如十年前fēng_liú。他负剑立于何处,那里的一花一木连同他脚下的土地便立刻变得光彩照人起来,若他马蹄踏花,扬尘而去,则见者皆伫立良久不能挪动脚步。待经过了一根羽毛从九层宝塔缓缓飘落到地面那么长的时间之后,留在原地的人终于明白:此处最盛之景已随他去了。只能心有遗憾地抬脚走人。
未转身,一低头,蓦然发现整片心田都已为他变了模样,不可逆转。
眼下邵北打哈欠倒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心里有个强烈的念头在不住地喊,叫他立即回去插上门睡一觉。他的梦里有那么多个“陆晨霜”,在南涧御剑的、立于丹阳峰顶逆光遮日的,在星辰与月色下行侠仗义的、从除魔卫道录中手提长锋徐徐走出的……如今趁着闭上眼那人的模样近在眼前、声音清晰地萦在耳边,他又可以做一场好梦,为他的梦境添了一件藏品了。
十年前初入无量山派时,曾有师叔、师兄好奇问邵北是怎么误闯进结界的。那会儿他处处谨小慎微,唯恐给别人带来麻烦或惹了人家厌烦,于是恭敬地回答自己是沿什么路往东西南北走了多久才进了山,一遍一遍,说过不知多少次。可自从某日习剑时目睹了那人将南涧搅了个天翻地覆,然后扬长而去之后,他抬头朝罪魁祸首逃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接着便突然之间几乎忘却了从前的所有事。
他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在此地,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过往的一切变得模糊混沌,似乎那些都不再重要,他真正的生命从这一瞬间才正式开始。记忆中清晰的部分,只有无量、师父,和大摇大摆御剑破空而去的陆晨霜。
当晚,他梦到了那个人。梦中的陆晨霜天地不服,神采飞扬,出现在他梦中只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让他望着梦里的天空直到天亮。
人没有了窘迫和艰辛的琐碎回忆,也就没有了疑虑、杂念和退路。邵北天资过人,又师从声振寰宇的宋衍河,师徒二人一个才华横溢,一个一点就通。他潜下心来朝乾夕惕,修为一日千里,不过短短三四年的时间,数不清的师兄甚至师叔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闲暇时光,他里翻出旧时的除魔卫道录,耐心地一页一页查看,寻找着那人在自己这个年纪时的踪迹。少年即英雄,英雄少年时,陆晨霜十三四岁就已颇有名气,身影时不时在书中出现。邵北看得津津有味,那几页纸被他翻来覆去搓卷了边。
万事风生水起,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假以时日必将有机会与之比肩。谁知就在他修行势头正好、剑法阵法突飞猛进的那一年,师父却毫无预兆地飞升了。
那一年的飞升大典上,前来观礼的人中有几个对他暗中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猜测没有了师父他还能否如当年昭告所言。那种轻蔑又笃定的口气如一把软刀子,偏偏邵北无法用实力反驳,深受打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自己关在屋中与世隔绝,连除魔卫道录也没有心情再收集新的了——同样的年纪,他比当年的陆晨霜差得远,还有何颜面以那人的骄绩为标榜?
旧梦成为他唯一的慰藉,他反复梦到曾经的片段。在许多个梦醒的清晨,邵北觉得自己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喝水,不需要灵脉、灵气、药草,也不需要锦衣华服和仙器宝剑,光是靠反复地做这些梦,他就能活下去。
直到昨日意外地再见到那人。
掌风来时他第一眼就认出那人了。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呢?可他当时受了伤,狼狈不堪,没脸大声相认。陆晨霜无愧侠义之名,一再出手相助,二人并行了一小段,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心中就像被万丈霞光照进的深渊,刹那之间,不甘平庸的念头混着沸腾的热血一起涌上他心头。
只可惜他心凉太久,有点儿虚不受补的意思,热血一下上涌得有些多了,叫他更不体面地直接昏了过去。阖眼之前他记得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谁知再一睁眼他非但未躺在驿道上,反而正正看到了那个人!
总之,墨韵的心情他不但能猜到几分,而且深有同感。
想活!想好好地活!
“墨韵。”这墨精法力无几,骨头却是一根根挺硬的,或许是涉世未深尚不知柴米油盐可怖的文人风骨?好容易瓦解了一点儿,邵北知绝不能留给他时间细思重筑,说道:“我此来不要你的命,也不为难那孩子。”
墨韵心防重重,立刻警惕:“你想叫我默什么不道义的东西出来?绝对不行!各门各派自有命数,我不能将别人家的东西默出来给你!”
“呵。”邵北轻笑了一声,继而心平气和地对他道,“你有空时可以看一看无量山派的账簿,算一算我究竟有多少钱,然后再瞧一瞧我师叔每日光是喂那座只进不出的炉子又要花多少。有一句话你该知道,‘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