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在乱石地上飞驰,周盏将油门轰至最大,原胥坐在副驾上喃喃低语,双眼空洞无神。
爆炸发生时,吉普尚未驶离危险区,冲击波将车体高高掀起,周盏松开方向盘,正欲抱住原胥,车头已经撞向地面。
爆炸声震耳欲聋,但原胥坠入黑暗,什么都听不见了。
漫长的噩梦里,孔冉被炸得血肉横飞。原胥被困在那个梦里,好不容易醒来,看到的却是一群“陌生人”。
他头部受伤,记忆停滞在入伍之前——父母被撞死,在姨母家遭受冷暴力……
入伍之后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但一切都是模糊的,唯一鲜明的是孔冉的死。
头痛欲裂,他看到自己病床前围着很多人,叫他“小胥”、“胥哥”、“原胥”,应该都是熟人,可他一个都不认识,一个都记不得。也不能用力去想,一想,脑子里有一个部位就痛得他难以招架。
他住在部队医院的特殊病房,每天都有很多“战友”来看他,那个叫周盏的来得最勤,吊着胳膊、拄着拐杖守在他身边。
但他不仅失去了以前的记忆,现在的记忆也出了问题,记不得别人的脸,觉得所有人都长着同一副面孔,只有父母和孔冉的脸庞是清晰的。
但他们都死了。
自称大队长的人与他说了很多次——孔冉的牺牲不是你的错。
他很茫然,怎么不是他的错呢?
他是个拆弹的,他没能成功拆掉那枚复合炸弹,没能救下孔冉,这就是他的错。
不对,不是错,是罪。
那是一段灰暗得叫人窒息的日子。他失去了生命里的所有快乐、活力,记得的只有痛苦的往事与赎不掉的罪。世界是黑白的,他看不到光亮,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
主治医生说,原胥似乎是本能地抗拒治疗。
“他不想活了。”
因为用人不当,造成卧底牺牲,二中队队长被撤了下来,大队长也受到处分,猎鹰的日常事务暂时由洛枫管理。大队长找周盏谈话,希望对方能接过二中队的担子。
周盏却摇了摇头,“抱歉姜队,我想陪原胥治疗。”
大队长神情凝重,许久后叹气道:“我知道你们关系要好,但是……”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医生前天跟我说了,原胥的情况,以后已经无法归队了。”
像是早就猜到一般,周盏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们以后不可能再一起出任务。”因为痛心,大队长的声音轻微颤抖,“周盏,你明白吗?”
须臾,周盏站起来,像大队长敬了个礼,郑重地说:“姜队,如果原胥因伤转业,我会陪他退伍。”
大队长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要陪着他。”周盏道:“不管是在军营里,还是在回到社会之后。”
“你……”
“对不起,姜队。”
周盏的决定在猎鹰高层引起轩然大波,一些传言不胫而走,“同性恋”等字眼头一次出现。
那年头,猎鹰决不允许出现这种事,即便当事人将五年青春留在这里,即便他们曾经差点为任务献出生命。
关于队里的风波,原胥一无所知。每天仍有不少“战友”来看他,虽然好像比开始时少了一些,但他记不住,也懒得记。
他对生活不抱希望,记得的只有痛苦,现在也正痛苦着,那么未来还有什么可指望?
他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对任何生者都没有亏欠。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因为是猎鹰的特种兵,他在医院接受着最好的治疗,身上的伤都好了,头上的纱布也拆了,除了失忆,好像也没有其他需要治疗的了。
但是失忆这种事,也许一辈子都治不好。
医生又向队里汇报,原胥精神抑郁,有自杀倾向。
周盏大部分时间待在医院,已经做好了退伍的准备。一天,洛枫来了,抛给他一支烟。
两人在医院的露台上聊了很久,从19岁时的针锋相对,一直说到后来一同执行任务时的齐心协力。
露台上有风,像卷走往事一般,吹走了白色的烟灰。
洛枫问:“决定离开了吗?”
周盏点头:“是。原胥现在这样子,我怎么可能让他独自转业。”
几秒后,洛枫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很遗憾。”
周盏没有说话。
“如果你能留下来,我们还可以再较量几年。”洛枫说:“看看谁能当上大队长。”
周盏轻笑:“我不如你。”
“如果五年前你这么跟我说,我还会高兴一下。”洛枫靠在栏杆上,头微微扬起,虚眼看着天空:“但现在……你的‘不如’,只是因为比我多了一份牵挂。”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周盏垂眸,看见洛枫手上极浅的红叶图案。
他知道那个图案对洛枫意味着什么。
片刻,洛枫伸出手,看似轻松道:“来抱一个?”
猎鹰最优秀的两名队员紧紧相拥,洛枫拍了拍周盏的背,声音有些沙哑:“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我羡慕你的牵挂。现在停下脚步,你还能牵住他的手,一起走过很多年。而我,只能将她纹在我手上。”
周盏闭上眼。
几秒后,洛枫将他撑开,又道:“做你认为对的事,领导们不理解,我和别的兄弟理解。将来有任何需要,立即回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