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飞机降落在鹤城机场。她在乘车回家的路上,面对车窗外的城市街道、崭新的楼房,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仿佛夹生的米饭,随着家的逼近,这汽车轮下的路仿佛一把文火,渐渐地把米饭重新煮熟了,使她感到亲切如初。到了一个巷子深处平房小院的门口时,看到一把铁将军门锁,她才想起,只告诉父亲回家,没想到自己提前了一天。恰好旁边邻居告诉她,父亲去江边了他每天都去的。
于是,她朝江边走去,路两旁是挺拔的白杨树,树干笔直冲进茂密的绿叶中。她左瞧瞧,右看看,这条路曾经印下过多少她的足迹。右边是国际儿童村,那“sos”标志依旧如脑海里那么清晰。那一座座独家小院里,孩子们在嬉戏玩耍着。据说这儿童村只有一个男人,是村长,是所有孩子的爸爸,而十几个独院里的家里都有一个未婚妈妈。这未婚妈妈是通过严格的考试招聘来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光荣的、最崇高的未婚妈妈她隔着栏杆看着这些不幸的孤儿们,为他们感到幸福。国际儿童村的隔壁就是敬老院,里面的老人们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在树阴下纳凉,是那般平和。孟雪慨叹,这一老一小,一生一死,人生的起点和终点都在此了,可是这一生的中间过程他们将如何度过,他们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难道他们也如自己一样在众多的矛盾的夹缝中求得生存也许老人们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个性磨练到熟视无睹,一切都平和了
“咦”有人惊叫,“这不是孟雪吗啥时候回来的”
孟雪把目光从敬老院调回,转身一看,是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冯丽丽。孟雪立刻迎上前去和冯老师热切地握手寒暄。
“你已经是博士了”冯老师惊讶地赞赏着,“真行啊,听说你还出版了长篇小说”
“是在读博士生,还没毕业呢,”孟雪忙实话实说,“那小说写得很差的”
“瞧你,这么谦虚”冯老师嗔怪她自贬,说,“明天学校举办假期毕业班学习方法讨论会,请你去给小弟弟、小妹妹们作报告啊答应我,一定要去的”
“好,好”孟雪对冯老师见面就这样热情的邀请,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高中时代,可是人生启程的地方,那后半句话简直就是命令,不答应她就是忘本啊。她告别了冯老师,继续朝江边走去。
同是夏季,南方北方的暑热却如此不同。馨城的酷暑,闷热仿佛在蒸笼里一样,浑身上下,汗毛孔都张着嘴巴喘着粗气。而北方鹤城,头顶上依然是正午的太阳,但却不毒不辣,明媚中透着习习凉爽的风。孟雪踏上江滨堤坝,眼前是身着各色泳衣的人们,忽见坝边一群人围着,不时地一串串感叹随风飘来。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精神矍铄,正用嘴叼着一根笔在写什么。这支笔可以进入吉尼斯纪录了。它是用一米长、直径五厘米的木棒做笔杆,把海绵折成笔尖形状,扎在木棒的一头,做成一支巨型毛笔。
“爸爸”孟雪心底大叫,但没有发出声音,她不忍心打扰他。
此时,老人用手拿着笔,抬起头来,面向观众,才要说话,忽见孟雪在眼前,他笑了,说:“你们看看,我送给博士两行字。”
只见他把堤坝水泥斜面当做纸,回身蘸江水为墨,竖着写了两行草书: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读书苦后甜。字体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博得一阵喝彩。老人抬起头来对周围的观众说:“我女儿回来了,今天到此为止了,谢谢大家捧场”
说着向周围的人们一抱拳,向孟雪走来。
“你提早回来了”老父亲问,和她一起向家里走去,“你一个人回来的”
“嗯,”孟雪咕哝着,声音很轻,她不愿老父亲问及陈忱和孩子为什么没来,忙打岔说,“你什么时候练就这样一手巨笔书法”
“哈哈,”老父亲爽朗地笑了,“我离休了,没什么事啊,总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呀。”
“我看你写得真不错”孟雪夸赞道,“为什么不写到纸上,再裱一下,可以流芳呢”
“啊,”老父亲说,“我这是寻找余生的乐趣,不像你们,还年轻,年轻就要拼搏,去得到社会的认可,年轻人是要奋斗啊”
孟雪苦笑着说:“奋斗哪里有那么容易啊”
老父亲看了一眼身边的爱女,声音铿锵有力,他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克服,人生短暂,时光岁月不等人啊,机会不能错过,莫要老大徒伤悲啊”
老人家经历战火纷飞的年代,建国后大建设大开发阶段,“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到今日的知识经济时代,看的、听的、经历的比牛毛还多,孟雪这一声叹息,他就嗅到了她正处在困境中,便给予她如此的坚定方向。
进入家门,还没坐稳,兄嫂都来了。孟雪从包里拿出那只新手机和那件旗袍。心如被针刺一样地绞痛着,手仿佛被燃烧的火炭烫着。她把它们送到嫂嫂怀里说:“送给你,我从上海带来的。”
“啊”嫂嫂兴奋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啊,你自己留着吧。”
“哪里不贵”孟雪忙贬损那手机和衣服的价值。若嫂嫂不要,她还要拿着去扔掉,否则,每看到这物品,它们的来历就无端地伤害着她,她像蝉蜕壳一样,甩掉它们再也不想见了。她又说,“没什么,有同学从国外带回来的,挺便宜的。”
嫂嫂终于收下了。孟雪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